周通一直在旁等待方郎中的指示,闻言立即按先前郎中教过的,将那重重的铁块栓到了宋十安的腿上。
方郎中随即用杉树皮将断骨处固定好,气喘吁吁对几人说:“还需持续牵引矫正,避免短缩畸形,恢复肢体长度。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差不多就可以固定将养了。这拔伸的过程十分痛苦,他本就情绪不稳,你们要看好他,千万不要让他乱动,否则这番功夫就白费了。”
宋十安是被疼醒的。
但他没吱声,钱浅从他紧皱的眉头间可以看出,他在强忍着。
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就不断跟他说话,给他讲故事。
他仍旧不说话,眼神空空洞洞地看着房顶,曾经眼中的耀眼光芒,早已寂灭无痕。
夜晚,吕佐与钱浅一同为宋十安守夜。
夜半三更,宋十安在暗夜里尖叫出声,在一片死寂的夜幕中显得尤为刺耳。
先前在门外还不显,现下如此近的距离,那叫声冲击进吕佐的耳膜,实在令人难堪忍受,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钱浅紧紧地将宋十安抱住怀中,大声唤吕佐按住他的腿,在她的再三安抚下,那尖叫声才堪堪停歇下来。
吕佐走出房间,用井里打出的凉水扑在脸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和心情。
他望着寥无星辰的漆黑夜空,心中满是悲凉。
茫茫天地间,再无那个鲜衣怒马丶凛凛威风的安庆侯。
*
五日时间十分难熬,所幸宋十安除了夜间被梦魇所扰,白日里却十分安静,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他意志消沉,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一般,除了吃喝睡觉外,不愿给与外界一丝反应。
生命力在他身上近乎消失殆尽。
钱浅珍而重之的养着,没有一丝怨怼,更没露出过片刻的不耐烦。
吕佐陪在一旁,听了无数从未听过的故事。
什麽七个葫芦娃被一个好心的老爷爷养大,智斗一条蛇精和蝎子精。
什麽黑猫衙役擒拿老鼠匪贼。
什麽被吃了菠菜就力大无穷丶勇斗坏人的船工。
什麽蹴鞠达人热血追梦,永不放弃。
总之都是些历经艰难坎坷,最终用善良丶勇气丶意志赢得精彩人生的故事。
第六日,方郎中捏抹检查过後,说腿骨已然复位,还需要再固定将养三个月,方可尝试拄拐走路。
方郎中早前便见识了钱浅说的方法,以熟石膏抹在布条上裹住患处,待风干後形状便固定住了,的确比用杉树皮系紧的方法更为妥当。这里生石膏与熟石膏大都作为药用,还从未见过此种用法,啧啧称赞。
只是这方法颇有些费银钱,普通人家怕是用不起的,
方郎中与吕佐一起给宋十安将断腿固定住,这下除非他把这玩意砸碎,否则是无法再扭曲错位了。
方郎中将一切妥善处置好,拒绝了钱浅要送他回家的好意,收下了沉甸甸的诊金自行离去。
在镇子上的郎中和钱浅的精心调养下,宋十安精神终于渐渐好转,空茫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些许情绪。
夜半的惊醒尖叫仍未好转,但尖叫渐歇後会开始哭泣。
宋十安有了精神後,开始变得焦躁丶易怒,惧怕突如其来的声音丶惧怕突入而至的人。
每当有人到来,他就像被触碰到了什麽开关,歇斯底里地暴躁嘶吼,甚至会抓起手边趁手的东西去砸人。
往小院里送饭的丶送药的丶送柴火之类等等的人,他都不能接受,甚至连小贩经过小院前的吆喝声都会刺激到他。
钱浅不得不让所有人都不能进屋,甚至不让生人进院。
为了能照顾好他,钱浅很努力的吃东西丶喝药丶养身体,可一个月下来,仍是瘦得厉害。
她还拒绝了吕佐和周通轮流守夜的提议,坚持不离开他半步,也因此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准备了纸笔,时时刻刻记录着宋十安的呓语,记录他情绪上的变化。
吕佐忍不住问:“女君,侯爷他,是疯了吗?”
周通大惊怒斥:“你休要胡说!”
钱浅不置可否,如果将精神性疾病统称为“疯”的话,那宋十安的确是疯了。
那段不堪的日子将他的人生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前半生作为宋十安的光鲜亮丽已被尽数割裂,现在,他是一个只想躲在暗处茍延残喘的人,怕被人看见丶怕被人议论,甚至,怕活着。
作为疯过的人,钱浅太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但她不想把这个字用到宋十安身上,于是说:“他只是病了,我会陪他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