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斯楞王子,那个被周沐宸多次提及的名字,那个被誉为“草原明珠”的年轻领袖。
她记得周沐宸说起他时眼中闪烁的欣赏,记得那些关于他革新部落丶骁勇善战的传说。而今,传说戛然而止。
她来到北狄,本是追随周沐宸投奔阿尔斯楞王子寻求庇护。可不过短短数日,周沐宸已惨死在周凌箭下,眼前这位曾被寄予厚望的王子,竟也化作一具冰冷的尸身。
而她自己,更是成了杀害这位重要人物的头号嫌疑犯,被迫与身边这个身份莫测丶危险却又在关键时刻异常可靠的男人捆绑在一起,在这龙潭虎xue中挣扎,前途未卜,生死一线。
荒谬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柔软的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她从翻涌的悲凉与回忆中拽回这呼吸间都充满危险的现实。
阿七就站在她身侧,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那细微的颤抖。
他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任何轻浮的举动,只是沉默地丶将自己的身影更稳固地立在她身旁,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在确认她情绪稍稳後,他的目光才从王子遗容上移开,转而投向那些环绕在灵床周围丶表情各异的侍从与守卫。
片刻凝视後,他敏锐地捕捉到帷幔间隙处一道转瞬即逝的身影,那是个捧着文书匆匆离去的侍从。这个细节让他眸光微动,随即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转向身旁的芳如。
“该走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入了巫师们的吟唱声中。
说话间,他已率先迈开脚步,却不是朝着来路返回,而是选择了一条被厚重帷幔半掩的侧道。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从容,仿佛对这片错综复杂的区域了如指掌。
芳如立即会意,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後悄无声息地没入帷幔後的阴影中,将身後喧嚣的法事隔绝开来。
侧道尽头连接着一个略显逼仄的隔间。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沉淀下来,少了中央区域那股狂热的焚香气,多了些陈年皮革丶墨锭和纸张混合的冷冽味道。
一盏孤零零的牛油灯放在桌角,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有限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一张宽大的木桌占据了主要位置,上面散乱地堆叠着厚厚的羊皮纸卷丶边缘磨损的刻写板,以及一些造型古朴丶象征着权力与身份的印章信物。墙壁上悬挂着一张描绘着草原各部势力范围的地图,上面用红黑两色标注着一些令人费解的符号。
这里,显然是阿尔斯楞王子生前处理机要事务的一处所在。
阿七在门口停顿了片刻,身形完全融入阴影,仔细聆听着内外所有的声息,远处巫师的吟唱丶近处火苗的噼啪丶甚至是他自己和芳如轻不可闻的呼吸。
确认绝对安全後,他才迈步踏入,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寂。
“王子身边的人员调动丶日常行止丶会客记录,这些看似琐碎的流水账目,通常会有专门的文书官负责记录丶整理丶归档。”他压低声音开口,声线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的目光如同梳理羽毛般,细致地扫过桌上每一处凌乱,“如今王子骤然离世,帐内人心惶惶,负责此处的官员要麽在外协助法事,要麽被集中询问,这些东西暂时成了无主之物,也正是我们寻找线索的最佳时机。”
芳如闻言,立刻上前,小心地避开灯盏,伸手去翻动那些堆积的羊皮纸卷。
然而,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映入眼帘的尽是扭曲盘绕的北狄文字,如同无数只陌生的眼睛,冷漠地回望着她。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僵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宝山却目不识丁的傻瓜,只能无助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阿七行动。
她不由得将目光完全投注在阿七身上。
只见他已然开始行动,修长的手指如同拥有独立的生命,快速却异常轻柔地翻动纸页,避免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
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行行扫过那些在她看来如同天书般的文字,时而微微停顿,时而又迅速掠过。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紧抿的薄唇和微蹙的眉宇间,凝聚着一种全神贯注的丶近乎凌厉的智慧魅力。
这份在危机四伏中依旧能保持极致冷静丶高效和专注的能力,再次让她心底涌起难以抑制的佩服,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同时也映照出自身的无力,带来一丝细微的懊恼。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只有纸页被极小心翻动的丶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芳如感到一种混合着无聊与心急的焦躁在胸腔里蔓延,她忍不住凑近了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属于战场的气息,用气音轻声问道:“你……看见什麽了吗?有没有……发现什麽线索?”
阿七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手中的一份记录上,指尖在某一行字上轻轻点了点,似乎在确认什麽。
过了几息,他才缓缓擡起头,头盔下的眼神带着一丝刚刚从信息海洋中抽离出来的深邃,嘴角却习惯性地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
他侧过头,用一种刻意压低的丶仿佛分享秘密般的语调说道:“线索嘛……倒是发现这位王子殿下精力之旺盛,远超常人,帷幄之私可谓……丰富多彩。这记录里,与他名讳有所牵连的各族女子,数量着实不少,品类各异。”
他顿了顿,目光在芳如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那调侃的意味更浓了,“还好他如今已赴长生天,不然,依你这中原贵女的独特风姿,说不定哪天也被他瞧上,一道敕令下来,纳入这金帐之中成了某位夫人,也未可知。”
“你!”芳如瞬间气血上涌,脸颊绯红,又羞又恼,忍不住擡手在他覆盖着皮甲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力道被坚硬的甲片化解大半,却清晰地表达着她的嗔怪,“这都什麽时候了!生死攸关!你还有闲心拿我胡说八道!能不能专心点找证据!”
阿七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在寂静的隔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他正欲再开口说些什麽,或许是想再看她气鼓鼓的模样,然而,就在他嘴角弧度扬起的刹那,他眼底的笑意瞬间冻结,转化为极致的警惕!
芳如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他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几乎在同一时刻,她也捕捉到了,外面通道里,由远及近的丶细微却目标明确的脚步声!有人正朝着这个隔间而来!
危险的气息骤然降临!
两人目光在空中急速交汇,瞬间读懂了彼此的意图。
视线迅速扫过狭小的室内,唯一可供藏身的,只有角落处那悬挂着的丶厚重无比的备用祭祀毛毡。
阿七的动作快得超出反应,他并非粗暴地拉扯,而是手臂一环,稳稳揽住芳如的腰肢,带着她如同旋风般,迅捷却异常平稳地旋身没入那厚重的毛毡之後。
空间瞬间变得极度狭窄丶黑暗,充满了陈年羊毛的腥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