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鎏金兽香炉吞吐着清冽的龙涎香,却驱不散年轻帝王眉宇间那抹沉郁。
赵祯斜倚在御座旁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目光落在御案上摊开的那份薄薄卷宗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纸张,落向某个遥远而朦胧的所在。
那玉清观后山纷飞的樱花,那淡粉色云锦包裹的、惊鸿一瞥的绝色,那落入怀中时纤细腰肢的触感与清幽香气,那受惊后退时如小鹿般清澈又羞怯的眸子……这几日,那画面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挥之不去。
美好得不似真实,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幻梦。
然而,身为帝王,他深知这世间绝无纯粹的巧合。越是美好,越需谨慎。
“查。”他当日低沉的一个字,此刻化作了御案上这份由暗卫呈上的、关于那个名叫“林清霜”的少女的全部过往。
卷宗上的墨迹尚新,字字句句却透着岁月的沉重与世态的炎凉:
林远山前国子监博士,五品京官。五年前因牵涉轰动一时的“科举舞弊案”入狱。
卷宗旁有朱笔小注:案卷疑点重重,林远山似仅为同僚担保而受牵连,本人并无直接舞弊证据,然当时主审急于结案,未深究。
林周氏:林远山妻,永毅侯独女徐氏闺中密友。夫入狱后忧思成疾,缠绵病榻,散尽家财延医问药无果,于五年前病逝。临终前,将唯一女儿林清霜(时年十岁)托付于盛家。
林清霜:父入狱,母病故,家道中落,仆从散尽。其母林周氏病逝前,将全部嫁妆共计白银六千余两,分出五千两托付于盛家老太太,恳求其看在故交情分上,庇护孤女。
仅余一千两贴身藏匿,留与女儿作活命之资。
林清霜寄居盛府五年。名义为表小姐,然盛府主母王氏(王若弗)对其“罪臣之女”身份深恶痛绝,多有刁难苛待。
卷宗附有暗卫探得的盛府下人间流传之语:“破落户”、“丧门星”、“寄人篱下吃白食”、“比粗使丫头还不如”。
日常用度常被克扣,冬日炭火不足,夏日冰盆全无,常着旧衣。
需晨昏定省,伺候盛老太太起居,形同半个婢女。
约四年前,曾于寒冬腊月,以自身微薄银两收买粗使丫鬟(名雪娘),并收为己用。此丫鬟现为其唯一心腹。
收买丫鬟后不久林清霜以母亲所留最后千余两银子为本钱,暗中经营产业。初始仅胭脂水粉、成衣小铺各一,由其心腹雪娘出面打理,寻落魄匠人(周娘子、方裁缝)操持。
其后五年间,产业如蛛网蔓延,至今已有书斋一座、茶楼两座、酒楼一座、成衣铺三家、水粉铺两家。
经营手段巧妙,定位精准,尤以新奇货物(香露、新式花样)及“会员”、“时令”等新奇点子引人。
盈利颇丰,据查,其名下私产存款已逾六千两白银,月入六百两有余。所有产业皆经层层转手,名义东家与盛府及林清霜本人无明面关联。
赵祯的目光在卷宗上缓缓移动,指尖的敲击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的轻响。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穿着单薄的孝服,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进入盛家那扇看似体面、实则人情冷暖的朱门。
他看到了她如何在主母王若弗刻薄的白眼和刁难中,在仆妇们轻蔑的议论里,低眉顺眼地活着,如同墙角一株随时会被踩踏的小草。
他看到了她冬日里裹着薄被瑟瑟抖的身影,看到了她被罚跪在冰冷青石板上摇摇欲坠的侧影。
那份属于帝王的、高高在上的视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了一个“罪臣之女”在深宅后院中挣扎求生的卑微与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