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杏花村的炊烟已率先升起。
苏晚晴站在晒场中央,脚边是七口黑底大锅,锅下柴火噼啪作响,火焰舔舐着锅底,像在呼应某种沉睡千年的律动。
她一言不,手中长勺稳稳搅动浓浆,动作缓慢却极有节奏,仿佛不是在煮食,而是在编织一张看不见的网。
“你们吃的不是味,”她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围拢过来的妇人耳中,“是命。”
人群寂静。
老少妇孺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捧来的坛坛罐罐——那些被尘封多年、边缘结霜的陈年酱坛,那些藏在米缸深处、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曲母。
她们曾以为这些是穷人家舍不得扔的旧物,如今却被要求尽数取出,倒入同一口锅中。
“这是信义酱的根,是云书醉的魂。”苏晚晴目光扫过众人,“谢家军倒了,可他们的味道没死。我们烧的不是火,是信。”
话音落,最后一坛酱倾入锅中。
七十二户人家的记忆与滋味,在这一刻熔于一炉。
浓香尚未腾起,空气却已微微震颤,像是大地在吞咽一口久违的呼吸。
小春子牵着马立于坡上,望着这一幕,眼眶热。
她知道,这不是做饭,是一场祭。
雷夯早已盘坐在村口高台,战鼓横陈身前,鼓面蒙尘,却是他昨夜亲手擦拭三遍的老皮鼓——当年谢家军出征时擂过的同款。
他闭目凝神,双槌轻悬,耳边仿佛回荡着皇陵墓道中那微弱却执拗的脉搏声。
短、短、长……再短、短、长……
那是谢云书最后的呼吸频率,也是地脉共鸣的节拍。
第一槌落下,沉如闷雷。
第二槌接续,裂风穿林。
第三槌停顿三息,天地仿佛屏息。
第七槌毕,雷夯收手,静默三息。
孩童们齐声诵唱《还脉调》残句:“北舆断脊,魂归故土;九钉锁喉,今夕启户。”歌声稚嫩,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悲壮。
第八槌再起。
第九、第十……每七槌为一组,皆以三息为界,精准复刻那濒死者的生命律动。
鼓声不高,却奇异地穿透山野,顺着溪流、沿着田埂、越过荒岭,一路向西向东向南向北扩散而去。
千里之外,某座小镇鼓坊内,一位盲眼老匠人忽然睁开双眼,颤抖着摸向墙角那面尘封多年的铜皮鼓。
他不懂为何心口烫,只知这鼓声他等了一辈子。
梆!——一声清脆,来自宫城更楼。
守夜更夫不知何故,鬼使神差般抄起梆子,依着那遥远传来的节奏,轻轻敲了一下。
短、短、长。
又一下。
越来越多的梆子声加入,连绵成片,竟与村口鼓声遥相呼应,织成一张横贯九州的声网。
而在各地,凡家中尚存“信义酱”或饮过“云书醉”的人家,无论是否听见鼓声,心头皆莫名一悸。
有人猛然记起灶台角落那坛多年未启的酱,有人翻箱倒柜找出祖辈留下的酒曲。
他们说不出为什么,但双手却诚实地打开了锅盖,点火升灶。
小春子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她身后背着数十只陶碗——双釉秘烧,胎薄如纸,碗底隐刻细纹,若非光照角度奇特,根本看不出那是微型地络图,正是陶明月耗尽心血所制。
只要盛入热饭,温度一升,谢家军徽便会缓缓浮现:一弯新月托断剑,名为“弦月归心”。
“今晚子时!”她在每一村口勒马高呼,声震四野,“全天下一起吃饭!谁家不开灶,就是忘了北舆的恩!”
有人质疑:“谁定的规矩?凭什么?”
小春子冷笑:“凭三百二十一名为护脉而死的民夫,凭十三万流散民间的遗孤,凭那个跪在皇陵里用血唤醒地脉的人!你们吃的米,哪一粒不是从谢家改良的田里长出来的?喝的酒,哪一口没经‘云书醉’的曲引酵?现在你说你不认?”
无人再语。
边境戍卒在风沙中点燃篝火,从行囊里掏出仅有的糙米,就着咸菜熬了一锅糊。
他们不懂什么阵法血脉,只知道这饭,得朝南吃,得敬着吃。
当第一百零八声鼓响落下,天地骤然一静。
紧接着,全国七十二州,万千村落,几乎在同一时刻掀开了锅盖。
白米饭拌信义酱,加一颗荷包蛋。
一碗,静静摆在门前石阶上。
“这是给没回来的人留的。”一位老妇喃喃,泪流满面。
而在杏花村,七口大锅终于掀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