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京城的宫墙内已乱作一团。
萧老相一掌掀翻紫檀案几,奏报散落满地。
他双目赤红,声音如铁刃刮骨:“一夜间九百席灵案、万人祭拜?还敢把叛党名字刻在碗底?!苏晚晴,你这是要与朝廷争民心!”
“归魂宴”三字像根刺,扎进所有权贵心头。
他们不怕百姓哭,不怕百姓闹,怕的是记忆——怕那些被抹去的名字,在民间重新生根芽。
可他们不知道,苏晚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场祭奠只存在一日。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杏花村时,小春子已带着红巾队完成了最后一段地基封浆。
晚晴长堤蜿蜒十里,横跨荒河两岸,是今春新开的水利工程。
百姓都说这堤修得巧,夯土坚实,坡面平顺,连雨水都舍不得久留。
没人注意到,每一块深埋的地基石缝中,都嵌着细如丝的铜片,上面用微型阴文镌刻着一个名字——张大柱、李二狗、王铁锤……
“他们要挖?”小春子抹了把汗,冷笑,“那就得拆了整条堤。堤塌了,下游万亩良田顷刻成泽国,看谁担得起这个罪名。”
苏晚晴站在堤顶,望着远处官差奔马扬尘而来,眼神平静得如同秋湖。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所谓“清缴逆物”,不过是权力对记忆的恐惧。
可人心不是榜文,说撕就能撕;历史也不是灰烬,风一吹就散。
真正的传承,不在纸上,而在土地里,在口耳间,在一代代人端起饭碗时那一句“这米真香,像极了那年春耕”。
而谢云书,则在农信坊深处,亲手封上了第一缸“双釉陶签”。
这种陶签由陶明月独门烧制,内外双层釉,抗腐耐潮,埋地百年不损。
每支签筒不过寸许长,却承载着一段完整的人生:籍贯、服役年月、战功细节、临终遗言,甚至家中是否有老母幼子。
麦曲水写的字迹遇光即隐,唯有特定湿度与温度才能显现。
蜂蜡密封后入缸,再以特制药泥封口,标记编号与星象图谱对应。
“酒越陈越香,名越藏越久。”他指尖轻抚过一支签筒,低声道,“三十年后开封,世人自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苏晚晴蹲在地窖机关前,亲自调试最后一步。
机关核心是一枚酵温控锁——唯有达到“信义酱”成熟时的恒定温度(三十七度),内置铜管才会热胀触机括,开启暗格。
这酱,是她亲手研制的第一款商用酵品,配方独一无二,连徒弟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想找?”她勾唇一笑,眼中寒光微闪,“先学会做我的酱再说。”
与此同时,小春子的身影已消失在通往各州的驿道上。
她扮作送药童子,混入驿站公文流转房。
趁着夜色昏沉,将一片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绣片悄悄塞进文书夹层。
每一片皆以蚕丝精绣,防水防折,绣着一个名字和一句短语:
“张大柱,爱吃辣酱拌饭。”
“李二狗,想娶阿花,坟前摆双红鞋。”
“赵老幺,死前托人捎话:‘娘,我没能挣回彩礼钱’……”
她将最后一片藏进送往西北边军的调令背面,冷笑出声:“你们烧一百次榜,我也能让名字传一千次。传到衙役读它,传到孩童唱它,传到连皇帝做梦都会听见他们在喊——我们记得!”
更远的地方,街头巷尾悄然响起一支新调。
盲女裴小砚抱着旧琵琶,坐在茶楼阶下,指尖拨动琴弦,哼起一段从未听过的曲子。
调子哀而不伤,婉转如溪流绕山,开头一句便令人动容:
“北风起,雪漫关,九百魂归不肯安……”
孩子们围过来听,跟着哼唱。
摊贩边剁肉边打着节拍。
酒肆掌柜听罢,默默多添了一壶“云书醉”摆在门外:“敬无名者。”
这《思归引》原是谢云书根据古军谣重编,交由裴小砚改编为市井小调。
旋律简单易记,歌词层层递进,每一句都藏着一个真实的故事。
如今,它正随着商旅、驿卒、戏班,流向四方。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间密室中,陆沉独自伫立窗前,彻夜未眠。
他手中紧攥着一份抄录的《阵亡录》残页,指节泛白。
昨日,他作为玄圭会文书监副使,奉命监察“归魂宴”。
他本以为那只是一场煽动民心的闹剧,可当他亲眼看见三百禁军跪地泣泪,看见万布缠旗如战旗猎猎,听见那一声声带着乡音的名字被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