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外,废仓旧址。
风卷着灰烬的余味掠过焦黑的地基,残垣断壁间,几株野草从砖缝里倔强钻出。
这里曾是晚晴商号的命脉所在——三百七十二座粮仓,在一夜大火中化为乌有,连同三十七名誓死护粮的守卒,葬身火海。
百姓说,那晚的天都被烧红了,像极了三年前饥荒最重时,饿殍遍野的黄昏。
而今日,这片死寂之地却人声鼎沸。
一座高台正在拔地而起。
无墙无门,四面透风,唯有中央一根粗壮楠木擎天而立,支撑起一方飞檐翘角的顶盖。
台基由青石垒砌,尚未完工,已有工匠在边缘凿刻文字。
横匾悬于正中,墨迹未干,一个斗大的“诚”字,力透木背,如刀劈斧凿,直入人心。
苏晚晴站在台下,一袭素色布裙,髻用一根竹簪绾住,毫无富商之态,倒像个村塾里的女先生。
她仰头望着那块匾,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的陶印裂痕,眼神沉静如深潭。
“熔得差不多了。”楚云飞低声禀报,“伪印已尽数收缴,共一百零七枚,皆出自沈墨言私设的刻坊。铜料已融,今晨便可铸钟。”
她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四周:“我要它声音清越,十里可闻。不为警示权贵,只为唤醒良知。”
三日后,铜钟落成。
千锤百炼的青铜泛着冷光,表面纹路不是龙虎瑞兽,而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诚信录》全文,一字不落,由谢云书亲笔誊写后翻模铸造。
钟顶雕着一穗稻谷,象征五谷丰登;钟身两侧,则是两行铭文:
“一诺千金,重于仓廪;一言欺世,祸及苍生。”
苏晚晴亲自下令公告四方:凡受伪谣所害者,不论贫贱,不论远近,皆可来此击钟诉冤。
每一声钟响,便是一次申辩;每一桩冤情,晚晴商号必查实赔偿,绝不推诿。
消息传出,全城震动。
日清晨,天还未亮,便有人提灯而来。
有白老农捧着被烧毁的田契副本,跪在台前泣不成声:“我信了那《晚晴录》,以为苏娘子要抬价,急着把地卖了换钱……如今才知道,是我错了啊!”
也有病弱妇人抱着药渣前来,坦白自己贪图便宜,买了打着“晚晴制药”旗号的假膏丹,险些害死幼子。
她说完便磕头认罪:“我不该不信您,不该听那些疯话!”
更多的人,则只是默默走上前,伸手触碰那口铜钟,仿佛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东西是否真实。
正午时分,严松年到了。
这位须皆白的老祭酒,国子监当世大儒,竟徒步而来,不乘车马,不带仪仗。
他登上高台,环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最终落在那口铜钟上,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若洪钟:“昔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信天下,终致亡国;今有奸人造谣焚仓廪,惑乱民心,几毁万民活路!然——”他猛地转身,指向“诚”字横匾,“今日此钟不为权贵而响,不为复仇而鸣,只为黎民声!为信义立碑!”
话音落下,他亲自执槌,连击三响。
咚——!
第一声,惊起栖鸟无数,江面渔舟停桨侧耳。
第二声,城中寺庙铜钟共鸣,似天地应和。
第三声,余音荡开十数里,连远处军营的战马都为之长嘶。
百姓肃立,无人喧哗。
有人抹泪,有人合掌,更有孩童学着大人模样,对着高台深深作揖。
就在这片寂静与敬重中,快马自北疾驰而来。
楚云飞翻身下马,将一只铁匣呈至苏晚晴手中。
匣内,是三千七百余枚残破军牌,锈迹斑斑,边缘焦卷,大多只剩半截姓名或籍贯。
它们来自当年北舆边境最后一战,是那些死守粮道、宁死不降的守卒遗物。
苏晚晴一一摩挲,指腹划过冰冷的铁片,仿佛能听见风雪中的呐喊与绝笔。
“把这些,嵌进台基。”她轻声道,“每一块旁边,刻一句话。”
工匠领命而去。
数日后,高台四周石阶之上,军牌如星辰镶嵌其中。
每一块铁片旁,皆有一行小字,楷书工整,墨漆填色:
“此人死守仓门,换你一日饱食。”
夜幕降临,月光洒在高台上,铜钟静默,军牌泛青。
远处山道上,一道黑影伫立良久。
那人披着深色斗篷,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眼中怒火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