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约记得那个活泼的小娘,缠着唐镜仁的胳膊撒娇,声音娇嫩柔软。唐镜仁谈笑的时候,小姑娘会捧着下巴仰头看他,满眼都是动人的情意。
然而这样的动人的小娘却已经死了。
她猛地反应了过来,沉声道“是因为她们受到了唐镜仁的牵连?”
姜雨咬着牙点了点头,朝院外看了一眼,陆离瞬时会意,起身推开了屋门。
……
夜风吹得窗棂轻响,烛火在案头摇曳,屏风上人影绰绰约约。
“算起来,我已在这楼子里蹉跎了二十余年了。青楼熬人啊……当时好几次实在扛不住,半夜跑到后院湖边,只想一了百了。可没想到却被人救了上来,那时候我满心都是死意,谁料药师却跟我说了句晴天霹雳的话……我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陆离叹息道“既是在登仙楼里怀的孕,那孩子的父亲想来不知是何许人。”
姜雨眼神恍惚,眼底漫开一层浅浅的愁绪。
陆离给她的杯盏里注满茶水,细心问道“按着筑基之能,雨姐姐那时候应该能斩断赤龙才是,怎会暗结了珠胎?”
“都是楼里的妈妈说的,那时候还不是兰姑……妈妈跟我讲筑基期切不可妄动,不然根基不稳。若斩去赤龙,只怕要连自己的半条命也一起斩了,”姜雨缓缓摇头,“我那时几次想把这腹中的胎儿打了,但楼里一直没个回音,我也是整日惶惶,一是不忍,二是……”
“二是姐姐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份念想,对这个世界的念想。”
姜雨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声音愈凄楚
“后来肚子慢慢大了些,楼里的人就传话过来,说让我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将来养在楼里,等长大了做雏妓,还特意给我加了赏钱。可我怎么能……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一落地,就掉进这火坑里头啊!”
陆离听得有些愣神,寻常青楼按着惯例,理应对生育之事极其避讳才是,毕竟妓女怀孕,既影响生意,又容易惹了客人。
可这登仙楼所行怎么看,都好像对此都很……纵容?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姜雨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颊渐渐漫开一层浅浅的红晕,“他原先也只是楼里的客人,专门来寻大肚婆玩的。可当他听闻了我的遭遇后,起了恻隐之心,竟花了大笔的银钱包了我五个月,这种事情也算惯例,登仙楼自有不允。”
“唐镜仁?”陆离挑眉道。
“是……”姜雨转着手里的茶杯,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只是那时候他叫别的名字,至于唐镜仁这名,我猜也是假的。我那时已是无依无靠,只道他是个极有风度的淫人,喜好孕妇才包了我。但那五个月以来,他找我欢好的次数寥寥无几,大部分时候都不见其人,只将我安在一处院子里,派嬷嬷、丫鬟照顾我。这冤家虽然不在,但一日三餐从未短过我,我只需安心养胎。细细想来,那竟是我这么多年来难得的清静日子,甚至……甚至盼着他来看我。”
“等我肚子愈大了,他也收了玩弄的心思,竟还给我请了稳婆,医师,日夜在偏房看着。我感激他待我真诚,甚至一度想委身于他,可我……可我毕竟已是残花败柳,哪里拉的下脸来。”
姜雨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已带上了一丝哭腔。
陆离柔声安抚了几句,可她只是一个劲摇头,哽咽着往下说“等我将桃红、春月生下来后,约定的日子也到了。我心里愈不舍,整日以泪洗面,心里甚至起了想将这对女儿托付给他的念头……毕竟,毕竟哪个母亲也不想自己的女儿一出生,就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雏妓。”
“但你终究是舍不得。”陆离轻声道。
像被说中了心事,姜雨的身子猛地颤栗起来,眼中现出了一丝执拗,“是的,我舍不得……我根本舍不得!孩子出生之前,我成天盘算着怎么把她们送出去,交给农家也好、商贾也罢,只要我的孩子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哪怕她们一辈子不认我,我都认了。可当我看见那两张皱巴巴的,吐着泡泡的小脸时,我……我突然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把她们送出去,我以为她们离开了我会活不下去……到最后才现,活不下去的是我。”
晃动的灯影里,这一刻她似乎不再是一个青楼的妓女,也不再是什么金丹真君,而是一个母亲。
陆离将杯里渐凉的茶抿尽了,缓缓问道“这楼子里有多少人知道桃红和春月是你的女儿?”
姜雨用指腹拭去眼泪,眼中渐渐恢复了清明,“时过境迁,知道的人要么早死了,要么离开了楼子。这座楼里每天都会生新奇又重复的事,有人死了,有人怀上了,我的事不值一提,没人会在意的。除却当年那些丫鬟、仆从外,估计只有楼主一人还记得了。”
“牡……”陆离刚要开口,嘴唇却陡地被一只手掌捂住。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姜雨,谁料姜雨竟一脸惊惧,拼命摇头道,“在这里切莫说出她的名字,她……真的能听见!”
化神之境竟有如此之能?陆离眼中阴晴不定,将这关键情报记了下来。
姜雨缓了一阵,眼中渐渐现出了一丝决然,“等我回到楼里后,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楼主耳中,竟亲自召见了我。她对我颇为赏识,还说我的底子极好,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一起修行。”
“你答应了?”
“那毕竟是楼主,还是化神境……”姜雨捏着杯沿轻叹一声,一缕鬓垂在脸上,“她跟我说,只要我在十年赎身期满后继续留在楼里,她便赐予我通往金丹的修行秘法,还能保我一对女儿平安长大。”
“直到唐镜仁再次出现。”陆离缓缓道。
“是的,直到唐镜仁再次出现……”姜雨愣愣地看着她,“这也是你猜的?”
“很简单的推断而已,我记得以前那个老鸨说起过,唐镜仁每次来登仙楼只会找桃红和春月……他真正想找的其实是你吧,你是他展的线人?”
姜雨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哀伤,“是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帮天罗传递各种消息。从前是唐公子,现在……现在妾身唯一能倚靠的,便只有你了……”
陆离刚想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瞧着姜雨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时,突然警醒了过来。
不对啊……如果她真是像嘴里所说那般孤苦无依,为何不开始就踏踏实实从了楼主,又或者不干脆并在天罗门下。
毕竟巳蛇给的那份人员名单里,可没有她的名字啊!
再一联想到她从见到自己第一面,就开始就准备色诱,色诱不成又威逼的模样。陆离哪里还反应不过来,这妖女分明这是在打感情牌呢!
干哦!青楼套路怎么这么深啊!陆离忍不住捂额。
“别装了,姐姐,”陆离将双手一摊,痛痛快快地说道,“戏再演下去就过了,你来找我必有所求,咱们还是真诚点为好……你能在楼里左右逢源,想必是身有依仗才是,你若是不说,我就只能端茶送客了。”
姜雨错愕地凝视着陆离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你很敏感呢,好妹妹,真不愧是唐公子看中的接班人。你猜的不错,我还真有别的身份。”
说着她便往前凑了凑,微微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陆离的耳廓,声音压得又轻又低,“其实……我是圣教驻青州的香主……”
陆离脸色瞬间僵住,差点把舌头咬下来。
这一刻,什么母女情深、什么同情叹息、什么恩客与妓女的戏码通通丢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