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了!碑塌了!快跑啊——!”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民夫中炸开,绝望的混乱瞬间取代了麻木的劳作。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监工王胥的鞭子和叫骂声完全被淹没。
烟尘弥漫中,萧宇轩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和飞扬的尘土,死死钉在那崩裂的碑基裂缝处。
就在那新撕裂的丶犬牙交错的石缝深处,一点森白的光芒,在灰暗的背景下,幽幽地反射着天光。
那不是石头。
那是一枚约莫两指宽丶一指长的骨片。骨片被粗糙地打磨成滴血狼头的形状,獠牙毕露,眼眶空洞,透着一股原始而凶戾的邪气。狼头的额心位置,似乎还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涂抹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丶扭曲的符号,看不真切,却让人莫名心悸。
这枚狰狞的骨符,就那样诡异地卡在象征镇压与秩序的镇魂碑基座裂缝里,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嘲讽,一个深埋在这片苦难大地之下丶刚刚被意外揭露的恶毒伏笔。
灰雪更大了,风卷着骨符带来的不祥气息,呼啸着掠过龙首原。萧宇轩单膝跪在冰冷的毒泥中,左手紧握着那半截刻着“安”字的焦黑矩尺,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流出的鲜血早已冰冷凝固。右手,则紧攥着那卷裹挟着“斩”令的明黄绢帛。
他缓缓擡起头,沾满灰雪冰碴的睫毛下,那双曾映照过尸山血海丶也曾点燃过微末星火的眼睛,此刻深如寒潭,倒映着崩塌的巨碑丶乱窜的人群丶翻涌的毒瘴,以及那枚在碑基裂缝中幽幽反光的滴血狼头骨符。
玄微子拂尘轻摆,驱散些许飘到近前的烟尘,低沉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苍凉:“都督,这河西都督印……握在手里,是烫,还是冷?”
萧宇轩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膝盖离开毒泥,留下两个深陷的丶混着暗红血色的印记。他摊开左手,那半截焦黑的矩尺静静地躺在掌心,那个“安”字在灰暗天光下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倔强。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奔逃丶如同惊弓之鸟的民夫,扫过远处那不断吞噬着生机的紫黑色毒沼,扫过玄微子道袍下摆仍在被毒泥“滋滋”侵蚀的焦痕,最终,定格在手中那卷沉重的明黄绢帛上。
三年。平靖边陲。复民生息。
斩!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忽然迈步,不是走向安全的後方,也不是走向混乱的工地,而是径直朝着那片翻涌着死亡气息的紫黑色毒沼边缘走去。靴子再次陷入那粘稠的泥浆,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
在玄微子和陈仲惊愕的目光中,萧宇轩走到毒沼边缘,弯下腰。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五指张开,猛地插入那冰冷粘腻丶不断冒着气泡的毒泥之中!
“都督!不可!”陈仲失声惊呼,想要冲上前。
玄微子擡手拦住了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萧宇轩的动作。
萧宇轩的手臂在毒泥中搅动,仿佛在摸索着什麽。粘稠的毒液顺着他粗壮的小臂往下流淌,接触到的皮肤立刻泛起不祥的红痕,传来阵阵灼痛。几息之後,他手臂猛地发力,从毒沼中拔了出来!
带出的,是一大块裹满了紫黑色毒泥的丶形状不规则的东西。他走到相对干硬的地面,将那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
毒泥四溅。他用靴子踢开包裹的淤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块巨大的丶棱角分明的青色镇魂碑残骸!正是方才崩飞的那块!
萧宇轩俯身,捡起一块拳头大的尖锐碎石,走到这块巨大的碑石残骸前。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毒瘴气息直冲肺腑。然後,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平整光滑丶刻着冰冷法家篆字的碑面,狠狠砸了下去!
“铿!锵——!”
刺耳的金石交击声炸响!碎石与青石猛烈碰撞,迸射出几点火星!
第一下,只在坚硬的碑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萧宇轩恍若未见,手臂再次抡起,落下!再抡起,再落下!
“铿!锵!铿!锵——!”
单调而沉重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回荡在风雪呜咽的龙首原上。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手臂肌肉的贲张和额角暴起的青筋。碎石在他手中很快崩裂,他就再捡一块更大的。
民夫们的混乱似乎被这突兀而执拗的声音吸引,渐渐平息了一些。无数道麻木丶惊惶丶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在毒沼边缘丶对着冰冷石碑疯狂敲打的身影。
监工王胥也愣住了,忘了挥鞭,脸上混杂着惊惧和不解。
玄微子静静地望着,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
终于!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萧宇轩不知疲倦的丶灌注了全部愤怒与信念的敲击下,那块坚硬的镇魂碑残骸,表面裂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缝隙!紧接着,一块巴掌大小丶边缘锐利的碎片,崩裂开来,掉落在紫黑色的毒泥上。
萧宇轩停下了动作。他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从他口鼻中喷出,瞬间被寒风吹散。他弯下腰,捡起那块崩落的丶边缘锐利的青色碑石碎片。
碎片冰冷刺骨,棱角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出,沿着碎片的边缘缓缓流淌。
他握着这块碎片,如同握着一柄染血的匕首,一步步走回到玄微子和陈仲面前。他摊开左手,将那半截刻着“安”字的焦黑矩尺,轻轻放在那块染血的青色碑石碎片之上。
冰冷的墨家矩尺,染血的镇魂碑碎片。一个“安”,一个“镇”。一个焦黑残破,一个棱角狰狞。一个来自焦土之下的父辈遗物,一个来自崩塌的帝国象征。
它们并排躺在萧宇轩那只被毒泥腐蚀丶被碎石割破丶此刻又沾染了新鲜血迹的手掌上,构成了一幅无声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萧宇轩沾满灰雪和冰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越过玄微子和陈仲,望向更远处那片在灰白风雪中挣扎的丶如同蝼蚁般的民夫身影。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沫:
“玄微道长。”
“在。”
“学堂……第一根柱子,就用它来奠基。”他微微擡起那只托着矩尺与碑石碎片的手。
玄微子的目光落在染血的碑石碎片上,又移到那半截焦黑的矩尺上,最终,深深地看进萧宇轩那双燃烧着无声烈焰的眼眸中。老道缓缓地丶郑重地,稽首为礼:
“无量天尊。都督,此柱一立,非为遮风挡雨,乃为……撑起这片塌了的天。”
风雪更急,灰白色的雪幕笼罩四野。萧宇轩的身影挺立在鬼塬边缘,左手托着那两样沉重无比的物件,右手紧握着象征权力与枷锁的铜匣绢帛,如同一尊沉默的界碑。他掌心的鲜血,顺着冰冷的碑石碎片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紫黑色的毒泥之中,晕开一小片暗红,转瞬又被翻涌的污秽吞噬。
那枚卡在镇魂碑裂缝中的滴血狼头骨符,在弥漫的风雪中,依旧幽幽地反射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