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陇西(完结)
河西的风,终于带上了一丝暖意。不是春风拂面的和煦,而是积雪消融丶冻土松软後,混杂着泥腥丶草木灰烬与尚未散尽血腥的丶沉重的暖。龙首原的焦黑之上,新翻的泥土如同丑陋的疮疤,倔强地裸露在阳光下。幸存的安稷营军民,如同从冬眠中惊醒的蝼蚁,在废墟间缓慢地蠕动,清理着断壁残垣,搭建着勉强遮风挡雨的窝棚。沉默是这片土地的主调,只有铁锹掘土的闷响丶搬运木石的喘息,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孩童梦魇般的抽泣。
都督府,或者说那几间临时清理出来的丶还算完整的土屋,此刻也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後的空寂。案头,那枚象征着河西军政大权的螭钮银印,静静地躺在那里,印身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泥垢,光泽黯淡。新任的河西节度使——一位来自中枢丶面孔圆滑丶眼神深处藏着精明算计的文官——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明黄绸布,将它仔细包裹起来。
“萧公高义,力挽狂澜,保境安民,功在社稷!下官定当据实上奏,为萧公及安稷营上下请功……”新任节度使的声音圆滑而空洞,如同精心打磨过的鹅卵石。
萧宇轩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枚被包裹起来的银印。他站在窗边,残破的窗棂外,是忙碌而沉默的龙首原。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佝偻的身影,越过新翻的毒土,越过学堂旧址上几根倔强挺立的焦黑木梁,最终落在遥远的西南方——那是陇西故里的方向。
交卸兵权的过程,简单得近乎潦草。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复杂的文书。他亲手解下那件陪伴他浴血河西丶早已破败不堪的明光铠。当冰冷的甲叶最後一次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被置于案上时,一种巨大的丶几乎令他站不稳的疲惫感,如同退潮後裸露出的冰冷礁石,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那不是战後的虚脱,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倦怠,一种将千钧重担卸下後,才发现自己早已被压弯了脊梁丶耗尽了心血的空茫。
他拒绝了新任节度使假惺惺的挽留和所谓的“荣养”安排。他只带走了一身旧衣,一柄磨损的佩剑,还有身後那个同样沉默丶伤痕累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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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陇西的官道,在初春的泥泞中蜿蜒。马车简陋,车轮碾过冻土消融後的泥浆,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嘎声。车内,萧宇轩闭目靠坐着,眉头紧锁,仿佛仍在忍受着无形的痛楚。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体内纵横交错的旧伤,带来针扎似的锐痛。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削瘦,眼窝深陷,鬓角霜色更重,那道从眉骨斜劈至下颌的旧疤,如同一条僵死的赤蛇,盘踞在疲惫的底色上。
妻子坐在他对面,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褪了色的丶边缘磨损的平安符。符袋上暗红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那是萧宇轩早年重伤时她日夜守候留下的印记。她目光低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符袋粗糙的布料,视线偶尔掠过丈夫紧蹙的眉头和遍布伤痕的手背,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心疼和挥之不去的忧虑。昨夜,他又在梦中嘶吼着醒来,冷汗浸透单衣,如同刚从修罗场中挣脱。
萧定边和萧明心坐在车厢角落。少年身板挺得笔直,纪翟为他锻造的那件“虎麟”半甲依旧穿在身上,冰冷的金属甲片紧贴着他年轻而紧绷的身体。他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柄未开刃的礼剑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随时准备拔剑出鞘,迎向看不见的敌人。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车窗外掠过的荒凉田野和残破村落,如同尚未从战场紧绷的弓弦上松下的箭矢。
萧明心则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她裹着一件厚实的旧斗篷,脸色依旧苍白,不见多少血色。那场强行催动“地脉共振”撕裂敌军丶也几乎撕裂她识海的搏命之举,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後遗症。她时常陷入一种放空的状态,清澈的眼眸望着虚空某处,指尖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偶尔,她会猛地惊醒,急促地喘息,下意识地抓紧怀中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工正遗录》残卷。那残卷,如同一个冰冷的丶带着邪异诱惑与巨大痛苦的源泉,与她虚弱的身体紧紧相连。
马车在泥泞中跋涉了数日。越靠近陇西,道路两旁的情形越发凋敝。战乱丶苛政丶天灾,如同无形的巨兽,啃噬着这片曾经还算富庶的土地。荒废的田垄长满枯草,坍塌的屋舍无人修缮,偶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农人在地里刨挖着不知名的草根,眼神麻木而空洞。战争的馀烬,从未真正熄灭,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黎庶的脊背上继续燃烧。
这一日黄昏,马车终于驶入一片被连绵丘陵环抱的谷地。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稭秆的烟气和一种熟悉的丶带着泥土与腐殖质气息的乡野味道。然而,当马车转过一道熟悉的丶长满苔藓的山岩,停在记忆中的村口时,车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没有鸡犬相闻,没有炊烟袅袅。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
整个村落,如同被一只巨大的丶暴怒的手掌狠狠碾过。焦黑的断壁残垣在暮色中狰狞矗立,几根尚未完全烧尽的房梁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半边被雷火劈得焦枯,半边却倔强地抽出几丝新绿,在晚风中瑟瑟发抖。荒草肆无忌惮地从破碎的瓦砾间钻出,在寒风中摇曳,更添凄凉。
萧宇轩推开车门,脚步有些踉跄地踏上这片故土。每一步,都踏在破碎的砖石瓦砾上,发出咯吱的声响,也踏在记忆的碎片上。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扛着锄头从田埂归来的身影,看到了母亲坐在老槐树下缝补衣裳的温婉笑容,看到了自己少年时在晒谷场上习武练枪的矫健身姿……那些鲜活的画面,此刻被眼前的焦黑与荒芜彻底覆盖丶撕碎。
他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後那片向阳的山坡。那里,曾是他萧家的祖坟所在。妻子默默跟在他身後,紧紧攥着那个平安符。萧定边和萧明心也下了车,沉默地跟在父母身後,目光扫过这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少年眼中是压抑的愤怒,少女眼中是深沉的哀伤。
山坡上,荒草萋萋,比人还高。几座孤零零的土坟淹没在荒草深处,墓碑大多倾颓,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萧宇轩拨开齐腰的枯草,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血脉深处的感应,艰难地辨认着。
终于,在一处相对背风丶长着几簇稀疏野蒿的土坡下,他停了下来。眼前,只有一座低矮得几乎与地面平齐的小小坟茔。没有墓碑,没有供桌,只有几块被风霜打磨得圆润的石头,随意地垒在坟头,勉强标识着位置。坟茔上覆盖着厚厚的枯草和落叶,若非仔细寻找,几乎无法发现。
就是这里了。父亲和母亲的衣冠冢。
当年,父亲为护田地被法曹当中杀害,母亲为护自己逃脱魔掌不得不用用肉身拖延酷吏对自己的追捕,待他浴血击退强敌,拖着疲惫伤躯赶回故里,早已物是人非。村中老人含泪告知:母亲于当夜被法曹殴打致死,法曹为掩盖其罪,将母亲与房舍用大火焚烧,十日後的夜晚几位胆大的老农,冒着风险,在灰烬中捡拾了父母几片未曾烧尽的残破衣角,偷偷葬于此地,为他留下这方衣冠冢。
一别经年,坟茔竟已荒芜至此。父母蒙冤惨死,尸骨无存,自己却连最後一面都未能见到,甚至未能亲手收敛,只能对着这荒草掩埋的衣冠冢,凭吊一缕衣角……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丶刻骨仇恨和噬心愧疚的洪流,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萧宇轩强撑的堤坝!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丶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妻子连忙上前一步,紧紧扶住了他颤抖的手臂。
“爹……娘……儿……不孝……”萧宇轩的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肺中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他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屈下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丶布满碎石和枯草的地面上。额头狠狠抵在冰冷的泥土上,混杂着青草和腐败落叶的气息涌入鼻腔,如同当年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味道。身体里纵横交错的旧伤在跪姿下发出尖锐的抗议,他却恍若未觉。只有肩膀难以抑制的丶剧烈的颤抖,泄露了此刻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汹涌情绪。那些被铁与血丶权谋与责任层层包裹的脆弱丶愤怒与无边无际的悔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布满皱纹的面容与法曹的争执,被棍棒加身时那不屈的眼神;仿佛听到了母亲为护自己离开喃喃自语的安。与喊戛然而止在棍棒落下的闷响中;仿佛感受到了那场焚屋大火灼人的热浪……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哭啼与拼命逃离,对这一切懵然无知,未能尽人子之责于万一!
妻子默默跪在他身侧,将那个褪色的平安符轻轻放在坟前粗糙的石头上,双手合十,无声地祈祷着,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同样布满风霜的脸颊。
萧定边和萧明心也跪了下来。少年紧抿着嘴唇,牙关紧咬,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盯着那座低矮的坟茔,仿佛要将那未曾谋面的祖父母惨死的景象刻入骨髓。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未开刃的礼剑,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少女则安静地垂着头,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斗篷的边缘,身体微微颤抖,清澈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身下的泥土里。
萧宇轩久久地跪伏着,仿佛要将这经年累月的亏欠丶思念丶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无法言说的疲惫,都通过这冰冷的土地,传递给长眠地下的双亲。暮色四合,荒凉的山坡上,只有风声呜咽,如同低徊的挽歌,也如同当年法曹衙役们冷酷的呼喝。
许久,他才缓缓擡起头,额上沾满了泥土丶草屑和泪水的混合物。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和暮霭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丶近乎麻木的清醒。他伸出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开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清理坟茔上的枯草丶落叶和碎石。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更像是在弥补当年未能亲手收敛父母遗骸的遗憾。
萧定边和萧明心见状,也默默地加入进来。少年用他磨砺出茧子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专注,狠狠拔除着坚韧的荆棘,仿佛那些荆棘就是当年挥舞棍棒的法曹衙役。少女则用她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深沉的哀伤,一点点拂去石头上的浮尘和苔藓,如同在擦拭亲人遗留的血迹。
清理到坟茔正前方时,萧宇轩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拨开一层厚厚的丶已经半腐烂的落叶,指尖触碰到一块埋藏在泥土下的丶坚硬而冰冷的物件。那东西的形状……不像是普通的石头。
他心中一动,手指用力,小心地抠挖着周围的泥土。泥土很硬,混杂着碎石。他挖得很慢,很仔细,如同在挖掘一个尘封已久的丶沾满血泪的秘密。旁边的妻子和儿女也停下了动作,屏息凝神地看着。
终于,那物件露出了大半真容。
那是一柄尺子。
一柄通体乌黑丶非金非木丶触手冰冷沉重的尺子。
形制古朴,线条硬朗,边缘磨损得十分圆润,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和使用。尺身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有细密的丶如同星辰轨迹般的天然木纹,在暮色下泛着内敛的幽光。尺面之上,深深地刻着一个字——
“安”
那字体方正刚劲,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感,如同刀劈斧凿,深深嵌入尺身。刻痕里沉积着经年的泥土和暗红色的丶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字迹与血痕融为一体,仿佛这个“安”字本身,就是用血与铁铸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