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坠入莽莽林海的青莲之光,并未如流星般熄灭,而是在触及古老森林厚重树冠的刹那,如同水滴融入深潭,悄然隐没。空间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一层无形的帷幕被轻轻拨开。
青莲子苞内,并非逼仄的囚笼,而是一片自成天地的静谧空间。柔和、温润、充满生机的清光无处不在,如同最纯净的晨曦,无声地滋养着每一寸空间。脚下是温润如玉、刻满玄奥符文的青石地面,四周是流动的、半透明的青色光壁,隐约可见外界扭曲的密林景象飞掠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莲香与草药清气,沁人心脾,连浓重的血腥味都被净化得几不可闻。
然而,这片空间的中心,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悲凉。
项易如同破碎的玩偶,仰面躺在清光最浓郁的核心区域。他全身皮肤下布满了恐怖的青紫色瘀血和爆裂的血管纹路,七窍依旧有黑红色的血丝缓缓渗出,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眉心那道星痕印记,此刻如同一条狰狞的、深可见骨的裂口,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时而炽白时而冰蓝的微光,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他身体剧烈的、无意识的抽搐。镇岳锏静静地躺在他身边,锏身黯淡无光,仿佛也耗尽了所有力量。
老鬼灯手持那盏青玉莲灯,灯芯的白焰跳跃着,散出稳定而浩瀚的生命能量。他面色凝重,深邃如星海的目光在项易身上和三位忠烈的遗体间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项易眉心那道如同深渊裂口的星痕上,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痴儿啊痴儿……忠魂泣血,感天动地,然你以凡蜕之躯,强纳道殒天倾之力,屠戮泄愤,虽事出有因,情有可悯,却已僭越天道极限,自毁根基。如今便赌上我百年功力,为你求那一线生机。此劫,九死一生,是死是活,就看你能否挺过了。”
老鬼灯话音刚落,便盘膝坐下,青玉莲灯悬浮于项易眉心正上方三寸之处。他双手结印,十指翻飞如莲瓣绽放,一道道清蒙蒙、蕴含着磅礴生命本源与玄奥净化之力的符篆凭空生成,如同有生命的青色灵蝶,纷纷扬扬地没入项易残破不堪的身体。
“呃……啊!!!”
即使处于深度昏迷,项易的身体也瞬间弓起,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非人的惨嚎。那不再是战场上愤怒的咆哮,而是肉体与灵魂被彻底撕裂、被强行塞入不属于自身维度力量的极致痛苦哀鸣。
清光符篆所过之处,项易体内原本寸寸断裂、如同被野火焚烧过的焦土般的经脉,开始被强行梳理。这绝非温和的修复,而是如同用烧红的铁钳,将扭曲、错乱、烧焦的经脉残骸一根根捋直、接续、重塑!
清光带着强大的净化之力,灼烧着那些被道殒天倾之力污染、如同跗骨之蛆般粘附在经脉壁上的冰蓝与炽白能量残渣。每一次灼烧,都伴随着经脉本身被刮骨疗毒般的剧痛。新生的经脉极其脆弱,在狂暴能量残留的反噬下,如同新生的嫩芽在狂风暴雨中摇曳,随时可能再次崩断。项易全身剧烈痉挛,汗水、血水混合着黑色的污秽杂质从毛孔中不断渗出,瞬间将他身下的青石地面染成一片污浊。
紧接着,那道清光深入五脏六腑。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揉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苦,强行泵动那几乎枯竭、又被狂暴力量灼伤的血液。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和血腥气,清光在努力修复被反噬之力震裂的肺泡和气管。肝脏、肾脏等脏器更是重灾区,承担了过滤和转化禁忌力量的大部分反噬,此刻在清光的净化下,如同被投入熔炉反复锻打,排出大量黑色的、散着不祥气息的淤血和坏死组织。项易的口鼻中不断涌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血液,生命气息在毁灭与重塑的拉锯战中,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终于,来到最凶险的战场,识海。眉心星痕处,那道裂口如同连通了混乱本源的空间裂隙。左半边,炽白的神圣光焰如同失控的太阳风暴,焚烧着识海,带来净化一切却也焚烧理智的剧痛;右半边,死寂的冰蓝寒气如同万载玄冰,冻结灵魂,带来永恒的孤寂与灭绝意志的侵蚀。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源同质的禁忌力量,在项易脆弱的凡蜕神魂中疯狂对冲、撕扯。老鬼灯的莲灯清光,如同定海神针,化作无数坚韧的青色丝线,强行刺入那混乱的风暴核心,小心翼翼地梳理、隔离、安抚。每一次清光的介入,都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投入冰块,引更剧烈的神魂震荡,项易的意识在无尽的痛苦深渊中沉浮,无数战场上的杀戮片段、忠烈牺牲的悲壮瞬间、被撕裂的敌人惨嚎、天律金印的无情威压……如同破碎的镜片,反复切割着他的意识,几乎要将他的“自我”彻底撕碎。
这个过程漫长而残酷,仿佛要将时间本身拉长、凝固。雷洪、项忠等人看得肝胆俱裂,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默默祈祷。阿苏早已哭干了眼泪,蜷缩在石头身边,小小的身体不住颤抖。整个青莲空间内,只有项易痛苦的嘶吼声交织回荡,以及那青玉莲灯稳定跳动的白焰,是这片悲恸与痛苦中唯一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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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肉体的剧痛达到某个临界点,濒临崩溃的神魂反而被清光暂时稳定下来时,项易的意识并未回归现实,而是被拖入了一片由他自身记忆、执念与道殒天倾之力残留共同构筑的、无比真实的血色幻境。
他“站”在落鹰峡外的修罗场上。脚下是粘稠得如同沼泽的血泥,混合着破碎的内脏、断裂的骨渣和焦黑的泥土。四周堆积如山的尸骸尚未冷却,断臂残肢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仿佛随时会再次塌陷。
幻象开始流动:李固胸膛被贯穿,双臂却如铁钳死死钳住邪修黑爪,染血的脸扭曲着对他嘶吼:“世子,走,快走!”那眼神中的决绝与托付,比任何利刃更能刺痛灵魂。
孙振用残破的身躯死死抱住尸毒骨刺,身体在剧毒中肿胀黑,轰然倒下前那句“王爷,我…做到了!”的咆哮,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周猛狂笑着扑向毒虫洪流,用尽最后力气撞向邪修虫师额头,皮肤被啃噬,出“黄泉路,你爷爷我先给你引路!”的怒吼,那同归于尽的惨烈,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然后,是他自己。他看到自己左眼炽白,右眼冰蓝,如同魔神降世。他看到自己用最残忍、最血腥、最亵渎的方式,一片一片撕扯邪修黑爪的核心,将其灵魂灼烧殆尽;一锏一锏敲碎邪修骨刺的脊椎,将其头颅踩爆;将邪修虫师的元神在掌心捏碎湮灭……那些画面被无限放大、放慢,每一个细节,每一声敌人的惨嚎,每一次血肉撕裂的声响,都清晰无比,带着令人作呕的真实感。
接着,是魏王项烈和周振惊恐扭曲的脸在他脚下爆裂,红白之物飞溅。是龙骧卫、狻猊卫士兵如同麦秆般被收割,断肢横飞,惨叫震天……他化身为纯粹的毁灭风暴,所过之处,只留下死亡和破碎。
最后,是天穹撕裂,那只覆盖着冰冷律令符文的金色巨掌压下,那声“道殒天倾。凡躯僭越。触犯天律。罪无可赦,当形神俱灭。”的审判,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神魂之上。然后是自己力量反噬,全身爆血,从空中无力坠落的绝望。
“啊——!!!”幻境中的项易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咆哮并非源自身体,而是灵魂被真相反复鞭挞的剧痛。他跪倒在血泥之中,双手死死抓住自己染血的头,想要逃离这循环往复的噩梦,却无处可逃。
“为什么,为什么?”他对着血色的天空怒吼,质问那无形的存在,也质问自己,“李叔,孙叔,周叔,他们为我而死。我为他们报仇,我杀光仇敌,何错之有?天律司凭什么审判我,这力量凭什么反噬我?”
就在这时,幻境中血色的雾气一阵翻涌,三道模糊却带着无比熟悉气息的身影缓缓凝聚在他面前——正是李固、孙振、周猛的英魂虚影。他们不再有临死前的惨烈,面容平静,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悲悯,静静地凝视着跪在血泊中、状若疯狂的项易。
李固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嘶吼,而是沉稳如磐石,直击心灵:“世子,我们为你开路,是让你走,是让你活,去完成你肩负的使命,去守护更多的人。不是让你化身修罗,沉溺杀戮,将自己也葬送在这片泥沼里。”
孙振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却字字如钉:“世子,我们做到了护主,是尽忠职守,死而无憾。但您呢?您可曾做到自持?可曾对得起这份托付?仇恨蒙蔽了您的双眼,力量奴役了您的心智。您那时,可还是我们所认识的世子项易?”
周猛的声音依旧豪迈,却充满了沉痛:“世子,我们扑上去,是想给您挣一条活路。不是让您用这条命去换那些杂碎的命,那不值,您看看您的手,看看这满地的碎尸。您觉得痛快吗?您觉得…李大哥、孙老弟和我,看到您这样…会安心吗?”
三人的话语,如同三道惊雷,一道比一道更猛烈地劈在项易混乱的心神之上。他猛地抬起头,看着三位叔父那平静中带着深切关怀与失望的眼神,再低头看向自己沾满虚幻血污的双手,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在暴怒之下所做的一切。那无尽的杀戮,那残忍的虐杀,那毁灭的快感……真的是为了复仇吗?还是……早已被那禁忌的力量所蛊惑、所奴役,变成了只为宣泄而存在的怪物?
“我…我…”项易张了张嘴,却现喉咙如同被堵住,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名为后怕与悔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愤怒的堤坝。他想起自己撕裂敌人时那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快意,想起自己踏碎头颅时那审判般的姿态……那真的是他吗?那个从小被教导勇武为护国,仁心待苍生的镇南世子项易?
“力量本身无善恶,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老鬼灯那平和而充满道韵的声音,如同穿透幻境的清泉,在项易混乱的识海中响起,“道殒天倾,乃寰宇寂灭之伟力,其层次远洞虚,触及本源规则。你以凡蜕之境强行引动,如同稚子挥舞开天巨斧。斧头不会听从稚子的心意,只会遵循其自身的沉重与锋锐,毁灭一切,包括持斧者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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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你在驾驭力量复仇?不,孩子,那一刻,是力量在驾驭你,是那禁忌本源中蕴含的毁灭与杀戮意志,借着你的愤怒与悲痛,宣泄着它存在的本能。你,不过是它短暂寄生的、即将被撑爆的皮囊!”
幻境在清音的涤荡下,如同镜花水月般片片破碎。项易的意识被一股柔和却坚定的力量拉回现实。
他依旧躺在清光氤氲的青莲空间核心,但身体的感觉已截然不同。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大大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明。眉心星痕的裂口并未消失,但边缘闪烁的不稳定光芒已经平息,变成了一道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暗金色纹路。体内经脉传来阵阵酸麻胀痛,如同新芽破土,虽然脆弱,却充满了新生的活力。最狂暴的反噬已被老鬼灯以无上法力强行压制、疏导,致命的危机暂时解除,但根基的损伤,如同大地震后的裂谷,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