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云摊了摊手:“我什麽都不知道。看你这样子,猜的。毕竟,我们徐州,别的不多,就项羽的故事多。”
他指了指窗外雨幕中戏马台的大致方向,“那边,戏马台,传说就是那位项羽将军阅兵的地方。你这身打扮,这气场,cosplay得挺投入啊。”
他故意说得轻松,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
这男人的出现方式,他的体格,他的眼神,他对待青铜爵的态度,还有那句“足跛,可习骑射”……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旧和真实感。但这太荒谬了。
穿越?那是小说里的事。
男人顺着裴寂云指的方向望去,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屋内的沉默变得不再那麽令人窒息。
裴寂云掐灭了烟,站起身,跛着脚走向那个小小的开放式厨房。
“喝点什麽?不过我这里只有水和……嗯,还有一些度数不高的啤酒。”他想起对方刚才提到“酒器”,补充道,“没有古代的那种酒。”
男人看着他行动不便的背影,又看了看这间堆满“文明残渣”的屋子,最後目光落回裴寂云脸上,那深邃的重瞳里,愤怒和迷茫似乎被一种极度的疲惫暂时取代。
“水即可。”他说。
裴寂云倒了两杯水,一杯放在男人面前的桌子上——那里刚好有一小块空地。男人没有坐,只是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拿起水杯,没有立刻喝,而是仔细看了看那透明的玻璃杯,以及里面清澈的液体,然後才仰头,一饮而尽。喝水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行伍之人的习惯。
裴寂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他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发出“咯哒”一声轻响。
“所以,”裴寂云开口,语气依旧随意,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接下来什麽打算?回你的片场?”
男人擡起眼,目光再次扫过这个光怪陆离的房间,最後定格在裴寂云那双带着戏谑和疲惫的眼睛上。窗外,“凯撒宫”的霓虹灯光透过雨雾,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他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久到裴寂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後,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沙哑与重量:
“吾……无处可去。”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这间“废墟”的沉寂之中。
裴寂云看着他,看着这个如同被错误投递到现代的青铜器般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与庞大身躯极不相称的丶一无所有的茫然。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十七岁那年,在医院醒来,得知左腿再也无法奔跑时的感觉。也是一种无处可去的感觉。前路仿佛被瞬间斩断,剩下的,只有一片需要拖着残破身躯艰难跋涉的荒原。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巧了,”他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这儿,专门收留‘无处可去’的东西,和人。”
他指了指沙发旁边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那儿,暂时归你。不过,房租得用劳动抵。明天,帮我打包几个快递。”
他没有问男人的名字,也没有追问他的来历。有些界限,他习惯性地不去跨越。就像他从不对外人提起父亲真正的死因。
男人顺着裴寂云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空荡荡,只有地板。他又看向裴寂云,似乎在判断这句话里的真实意图。
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块空地,像放下什麽重担一样,直接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极度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裴寂云看着他迅速陷入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呼吸变得沉长。他跛着脚,从卧室里拿出一条旧毛毯,扔了过去。毛毯落在男人身上,他没有任何反应。
裴寂云关掉了台灯,只留下厨房一盏小夜灯微弱的光源。屋内重新陷入昏暗,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两个男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一个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迷离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个靠墙坐在地上,像一头暂时收起利爪丶舔舐伤口的困兽,梦魇里或许还是两千年前的沙场和乌江的寒水。
这座名为“人间废弃物回收中心”的废墟,今夜,迎来了它最古老丶也最沉重的一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