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但“废墟”内的灯光亮至深夜。
裴寂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xue,长时间盯着屏幕让他的眼睛干涩难忍。公开渠道的信息看似透明,实则如同大海捞针。他找到了一些赵铭发表的学术论文,大多是关于古代金属工艺的,严谨而枯燥;也查到了钱德旺名下几家公司的基本信息,看起来是正规经营,纳税记录也挑不出太大毛病。两人之间,明面上没有任何直接关联。
“狐狸尾巴藏得够深。”裴寂云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左腿的隐痛如同背景音般持续存在着。
项羽一直沉默地坐在不远处,他没有打扰裴寂云,而是拿着那张旧城区地图,用裴寂云给他的铅笔,在上面缓慢而坚定地勾勒着。他不是在画现代的道路,而是在凭借两千年前的记忆,复原古战场的轮廓丶河流的故道丶以及可能作为隐秘据点的山坳林地。
裴寂云休息片刻,拄着拐杖走过去,看向项羽笔下的地图。原本抽象的等高线和现代标注旁,多了一些粗犷而有力的线条和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标记。项羽的手指点在九里山靠近东北侧的一片区域。
“据此符所示,及吾所忆,”项羽的声音低沉而肯定,“若季布埋藏何物,此间可能最大。彼处古有涧溪,林木深邃,且有一处天然岩xue,易守难攻,亦便隐匿。”
他的指尖在那片区域画了一个圈,比裴寂云之前圈定的范围要精确得多。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感涌上裴寂云心头,现代测绘的地图与古代统帅的记忆,在这一刻重叠了。
“好,”裴寂云点头,“那我们下一步,就是去这里看看。不过不能白天去,目标太大。”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得找个晚上,最好是阴天,月光不好的时候。”
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他们将主动进入可能更危险的区域。但坐以待毙只会更加被动。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都在为这次夜间探查做准备。
裴寂云找出了一些深色的丶便于活动的旧衣服,又准备了一些必要的工具:强光手电丶充电宝丶手套丶一小瓶饮用水和一点应急药品。他还特意检查了那辆电动车的电量,确保往返九里山绰绰有馀。
项羽则显得很平静,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次夜间行军或侦查。他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期待。重返那片曾经熟悉的土地,哪怕物是人非,也能稍稍慰藉那份深入骨髓的乡愁与故国之思。
在这段准备期里,两人的日常相处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裴寂云依旧毒舌调侃,但吩咐项羽做事时,语气里少了几分最初的试探和距离,多了些理所当然的熟稔。他会自然地让项羽帮忙递东西,或者在他专注研究地图时,让项羽去烧水泡面。
而项羽,依旧言简意赅,但执行指令毫无折扣,甚至开始留意到一些裴寂云自己都忽略的细节。比如,他会提前把裴寂云常坐的椅子附近的障碍物移开,会在裴寂云因为腿痛微微蹙眉时,默不作声地放慢脚步。
某个午後,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一道光柱。
裴寂云正埋头清理一件收来的旧收音机,额前细碎的头发垂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神情专注,嘴唇微微抿着,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映着手里精巧的零件。项羽坐在不远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身上,看着那缕不安分的头发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那双戴着露指手套丶却异常灵巧的手,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想起军中那些技艺精湛的工匠,他们打磨兵器时,也是这般心无旁骛的模样。但裴寂云不同,他身上没有匠人的沉郁,反而有种……在废墟中也要让东西重新“活”过来的执拗生气。
裴寂云似乎察觉到目光,擡起头,正好对上项羽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
他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歪嘴一笑:“看什麽?我的项王,终于发现我比那些青铜器好看了?”
项羽没有像往常那样移开目光,也没有用沉默应对调侃。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裴寂云,那双重瞳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和情绪。他极其轻微地丶几乎难以察觉地勾了一下唇角,算是回应。
这一个几乎不存在的笑意,却让裴寂云的心跳漏了一拍,准备好的後续调侃卡在喉咙里,莫名有些耳根发热。他低下头,假装继续摆弄收音机,心里却嘀咕:这古人,什麽时候学会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把戏了?
出发的夜晚终于到来。天色阴沉,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天幕上顽强地闪烁,正是他们需要的“良夜”。
两人换上深色衣服,裴寂云将必要的工具塞进一个旧背包里。项羽依旧穿着那身略显紧绷的运动装,外面套了件裴寂云的深色连帽衫,帽子拉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准备好了?”裴寂云背上包,拿起拐杖,看向项羽。
项羽点头,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即将出征的将军。
他们悄悄下楼,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摸到单元门口。裴寂云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後,才轻轻打开门。
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马路隐约传来的车辆声。那盏坏路灯依旧黑着,仿佛成了他们行动的天然掩护。
项羽推着电动车,两人步行穿过小巷,直到拐上主路附近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才骑上车,融入夜色之中。
电动车无声地滑行在通往城郊的道路上。越靠近九里山,灯光越稀疏,周围越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与城市截然不同。项羽坐在後座,负责指路和警戒。他的身体微微绷紧,不再是之前那种放松的姿态,而是进入了临战状态。
他能感觉到,离那片熟悉的土地越来越近,胸腔里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似乎正在缓缓苏醒。
裴寂云专注地驾驶着,感受着夜风掠过耳畔。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後项羽平稳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丶那种内敛而强大的力量感。这种近乎背靠背的感觉,奇异地驱散了他独自一人时常有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他甚至觉得,这条充满未知风险的路,因为有了这个人的存在,似乎也不再那麽令人畏惧。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等待时,裴寂云下意识地通过後视镜瞥了一眼身後的项羽。他帽檐下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在黑暗中仿佛能自行发光的眼睛,正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裴寂云忽然想到,两千多年前,这个男人是否也曾这样,在出征的夜晚,于万千军帐之前,沉默地凝视着远方敌人的营火?一种跨越时空的奇妙连接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与震撼,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车子终于抵达九里山脚下。他们将电动车藏在远离路边的丶茂密的灌木丛中,用树枝稍作掩盖。
眼前的山体在浓重的夜色里呈现出庞大的丶沉默的黑色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山林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以及不知名虫豸的微弱鸣叫。
裴寂云拄着拐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冷冽空气。左腿在这种崎岖不平的地形上行走将会更加困难,但他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
项羽走到他身边,擡头望向黑黢黢的山林,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阻碍,直抵记忆中的那个地点。
“是这里。”他低声说,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确认。
裴寂云打开强光手电,一道光柱刺破黑暗。
“走吧,我的项王。带路。”
项羽接过手电,没有立刻迈步,而是看向裴寂云的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路险,汝……”
“没事,”裴寂云打断他,晃了晃手里的拐杖,“我的‘陆地冲浪板’,山地模式也能应付。”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别小看现代科技,也别小看我。”
项羽不再多言,他调整了一下步伐,选择了一条相对平缓丶便于裴寂云通行的路径,开始向山上走去。他的脚步放得很慢,时不时会停下来,用手电光照亮前方,确认没有明显的坑洼或障碍,才会继续前行。他高大的身影在前方开路,仿佛能为身後的人劈开所有荆棘。
裴寂云跟在他身後,拄着拐杖,小心地选择落脚点。山林间的路确实不好走,碎石和盘结的树根随处可见。有几次他脚下打滑,差点摔倒,都被时刻留意着身後的项羽及时伸手扶住。那只布满厚茧丶力量惊人的手,每次稳稳地托住他的胳膊或後背时,都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两人一前一後,沉默而默契地在漆黑的林间穿行。手电的光柱是他们唯一的光源,在无尽的黑暗中划出一小片移动的领域。周围是未知的危险,前方是历史的谜团,而他们彼此,是这暗夜中唯一的依靠与同盟。
某种超越语言的情感,正在这无声的跋涉与相互扶持中,如同藤蔓般,悄然生长,缠绕上两颗同样孤独而坚韧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