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应酬
仅在三天之内,已有许许多多的自媒体账号转发了“武汉日知”拍摄的视频,起初,贺父还派专人统计账号名单,後来转发量实在太大,统计不过来,只得作罢。此外,在大大小小的群聊和本地论坛中,与“贺利毒地”有关的话题被越来越频繁地讨论起来。
收到卢也的微信时,贺白帆正在酒桌上。
这饭局又是他爸妈组的,来宾三位,他一个都不认识,只在开席前听他爸简单介绍了一下——其中两位与他爸年龄相仿的男性是公安部门领导,另一位拖着长长麻花辫丶穿着颇有个性的女士,则是《汉阳早报》的主编。
“老贺,你也真是太客气啦,”酒已过三巡,桌上气氛相当热络,一位男领导摇着头说,“打个电话的事儿嘛!我知道,这次的问题确实比较棘手,哎,现在的网络真是没有办法……”
贺父微微笑了笑,他是喝酒就会上脸的体质,此时脸颊已经有些泛红,但声音还是非常清醒:“对,所以才来麻烦大家。桌上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造谣的账号现在得想办法处理,否则影响太坏,这几天,已经有不少业主要求退钱了。”
两位领导对视一眼,却双双抿起嘴唇,没有立即回应贺父。那位麻花辫的主编倒是放下筷子,环视衆人,郑重地说:“自媒体我管不着,不过贺总你放心,我们《早报》是严肃媒体,肯定不会胡乱报道的。”
贺父贺母连忙向她举杯,贺母柔声道:“陈主编,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父母敬酒,贺白帆当然也得跟着一起,但他酒量不佳,这些天又几乎每晚都有应酬,此刻,空调暖风烘烤着,贺白帆已经感到眼皮发沉了。
方才的男领导再度开口:“老贺,不是我们不想帮这个忙,确实是没办法,”他略微压低声音,无奈地说,“现在的舆情工作不好干啊,就上个月,富呈的张经理找过来,他们工地上跳了个工人,这事儿你知道吧也是好多自媒体在发。嘿,现在的自媒体,只要人家没有违法犯罪,我们真管不了,别说管不了你们的事,就算人家指着我们鼻子骂,我们也只能自己去跟平台举报——平台还不一定搭理呢。”
另一位领导继续说:“你们自己也能处理啊,这属于造谣嘛。先取证,然後起诉,好像还得连带媒体平台一道起诉欸,我倒想起来了,朋友圈正好有个律师,专门接网络名誉侵权这方面的案子,你等着,我推给你啊,这人还是个博士呢……”
领导说完便掏出手机,伸出一根食指,在屏幕上非常缓慢地划起来,口中喃喃道:“是哪个啊……唉,微信里的人太多了……”
他低着头,似乎很沉浸于寻找那位律师的微信,一时间,桌上无人开口,忽然就安静了。
贺白帆微微侧脸,看向父亲。
贺父坐的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一盏白色射灯,稍有摄影常识的人都知道,自上而下的灯光照人最是难看,那光束将贺父的眼袋的阴影拉长,两边嘴角的木偶纹也被加深,显得既严肃,又疲惫。当然,贺白帆明白,这些天来父亲确实非常辛苦。
工地出事之後,贺父找了许多关系,组了许多饭局。在酒桌上,贺白帆总是隔着菜肴冒出的热气和男人们吐出的烟雾,暗中打量那些陌生的脸,也听着父亲与他们寒暄丶周旋丶低声商讨。高中时贺白帆就离开武汉了,之後又出国念书,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可谓很少。所以,这些天来,每当有应酬的时候,贺白帆心头便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他想,原来这就是开公司丶做生意麽
今天下午,又有不少买房的户主集结闹事,要求退回房款,有对情绪异常激动的夫妇还动手打伤了售楼部的经理,那场面实在混乱至极。贺白帆跟随父亲回到公司,又见零零散散的记者——也可能是自媒体——举着手机蹲守在门外。
“噢,找着了,”领导欣然道,“老贺,我先推给你啊,晚上回去我再给他找个招呼。”
贺父略一点头,语气松快:“行,谢谢了王局。对了,富呈的事情後来是怎麽处理的我还真不知道。”
于是话题转移到无关的八卦上面,贺白帆总算可以抽出空,回复卢也的微信。
卢也说:“白帆,在干什麽”
贺白帆的心轻轻一颤。这不是卢也的讲话风格——他一贯直来直往,有事说事,就算是闲聊,也会以某个确凿的话题作为开场,而不是这种含含糊糊的“你在干什麽”。
贺白帆回复:“跟我爸妈应酬呢。”
卢也秒回:“噢,那你先忙。”
贺白帆:“没事,现在不忙,他们在闲聊。”
聊天框顶部显示卢也“正在输入”,贺白帆便盯着屏幕等待,但很快,“正在输入”消失了,几秒後,又跳出来。
大概过了半分钟,卢也发来一句简短的话:“我看到贺利的新闻了。”
***
贺白帆径直走出人来人往的餐厅。夜幕晴朗,空气鲜冷,四周安静下来,他给卢也拨去电话。
“白帆。”卢也的声音分外清晰。
“我出饭店了,现在在外面。”贺白帆说。
“我在微博刷到了视频,”卢也语气犹疑,大概正在字字斟酌,“很多人去售楼部闹事,应该是……是你家公司的售楼部吧。”
“嗯,是。”
“网上传的是真的吗”卢也顿了一下,又采取比较委婉的说法,“我看有些人说得很夸张,应该是以讹传讹吧。”
贺白帆感到喉头发沉,像被什麽东西噎住,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沉默几秒,对卢也说:“那块地确实有问题,但我爸说买地的时候前一家公司出具了达标的验收报告……没想到现在会这样,”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严肃,贺白帆连忙笑了笑,“这几天我爸都在找关系想办法,你别担心啊。”
“噢,这样。”卢也干巴巴应道。
“对,别担心,会解决的。”贺白帆垂头盯着人行道地砖的花纹,这一刹那,也不知是在安慰卢也,还是在安慰自己。他隐约察觉到,这次的事情似乎很严重,不仅是土地不达标的问题,还有网上愈演愈烈的舆论。但他爸总是冷静地说,别担心,会解决的。
可是,就算舆论可以平息,被污染的丶有毒的土地,怎样才能“解决”
贺白帆没有答案。
“那你这几天很累吧,”耳畔又传来卢也的声音,在晴夜寒风中,有种格外清冽的质感,“你尽量少喝点酒……但应酬也避免不了反正,你喝完之後吃点水果,橙子和葡萄都是解酒的,宜昌血橙现在应该上市了。”
贺白帆无声地笑:“好啊。”他静了几秒,感觉沉闷的胸口渐渐热起来,似乎酒精正在挥发,而卢也的声音则像一阵凉风,忽地拂过燥热的心尖,所以他的心脏就在这道声音中轻轻战栗。
那天走的时候,他对卢也说,回家陪他妈妈住两天。但现在已经五天了。
“卢也,”贺白帆低声唤他的名字,“你是不是想我了。”
这麽肉麻的话,他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向四周望去。
卢也在手机那端说:“还行。”
还行这是“才五天,一般般,不太想”的意思麽贺白帆刚有点失落,又听卢也慢吞吞道:“这几天做雅思阅读攒了不少错题,看解析也不明白,等你回来给我讲吧。”
一阵风从头顶刮过,树叶哗啦作响。
贺白帆仿佛看到,卢也坐在他们租的房子的书桌前,俯首凝视那些蝌蚪般的英文时,不经意咬住了下唇。在他身後,是一面发黄墙壁,宛如旧书的松脆纸页,映着他认真的侧影。窗外寒风萧瑟,台灯的光芒从玻璃透出去,在黑夜中,他们的家像一颗小小的丶发亮的黄豆。
卢也说:“行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嗯,好,我进去了。”贺白帆一边挂电话,一边招手拦下出租车。他坐进後座,对司机说:“去洪大东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