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低下头去,自顾逸的角度,却可看到她低首是为掩饰眼中一闪而逝的泪光。
她柔声道:“大汗之所以不能公开纳我,是因他有来自五个部落的大妃。可你宁王殿下,至今王妃之位虚悬,给我岂不正好。”
斛律光一时脸色复杂,怔忡莫名。
但阿秋看得出来,他的脸色混合了吃惊,不可置信,漠然,以及……一丝鄙夷。
而後,或许他终于挂念着隐月族在建章的救命之恩,自我调节後,缓和脸色道:“珠雅,我未来的皇後,关系着胡汉两族的和平与联合。新朝皇後的位置,不是为胡人留的。”
阿秋至此,才知道万岁真正的名字是“珠雅”。而这个名字,显然只会是至亲近的人才会知道。
“万岁公主”这个名字和身份,一开始便是素柔花为她打造的一张华丽但虚假的皮相。
而万岁似乎被这一声“珠雅”,叫得心神都乱了片刻。片刻後她才狠狠地道:“可是斛律蒲奴,你曾经答应过我父汗,要保护我一生一世,你曾说过,这是你一生唯一的愿望!”
斛律光为之语塞,亦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阿秋至此方知,原来万岁不但有父亲,且她的父亲确是一位可汗。
这般说起来似很滑稽。万岁当然不可能是素柔花自己一个人生的,李重毓的父亲既是关内侯李明远,万岁自然也有父亲。
但阿秋亦很难想象,怎样的父亲,会令自己的女儿这般在各族之中漂泊流浪,寻求庇护。
那大概是另外一段令人神伤的过往。
斛律光亦陷入了沉默。
其实不必他说,阿秋亦猜得出大概的前因後果。
他们必然是自少相识。而且斛律光曾与万岁的父汗或开玩笑,或是曲意奉承,口头达成过关于其时名为珠雅的万岁公主的,某种协定。
最大可能,是斛律光曾经依附于万岁公主的父汗。否则阿秋想不出来在何种情形下,斛律光会发那样的愿。
而此刻,又让斛律光如何向她解释,自己已不是当日的少年,而他心目中的良配,早随着他的野心而时时改变。
他王妃之位至今虚悬,是待价而沽。
斛律光再好的口才,怕也解释不清楚。可是万岁也早不是当日的少女。她未必真的不懂。
她只是无法接受。
窗外夜风吹过,枝头乌鸦啼叫两三声,月色清寒。
万岁忽然发疯般地,将桌上的《霜华遗录》摔到地上,继而使出全身力气,捶打着斛律光的胸膛,嘶声道:“你骗了我,你一直都在骗我!即使到了现在,你还在骗我为你去卖命!斛律蒲奴,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哭了,大滴的眼泪坠落在《霜华遗录》的封面上。
斛律光任由她捶打,只是不动。
待得万岁的哭声渐渐小了,斛律光方才木然道:“珠雅,现在无论你同我说什麽,又或者我对你许诺什麽,都没有用。只有到我掌握大权的那一刻,你我的未来,我说了才算数。”
万岁带着泪花,竟然笑了。她心死地道:“从我失手建章,为逃离娘而千里迢迢投奔你,你却将我献给你大兄的那一刻起,我便应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可笑我当初仍是信了你的鬼话。”
阿秋至此方知,万岁并非没有,为改变自己菟丝花般的命运做过努力。
自南朝一行失败,她未曾被大衍王朝收入宫中,为了逃离素柔花给她安排的这出卖色艺的命运,她去寻少年时尚在父汗庇护下时所识的恋人,如今已是北羌国第二人的宁王斛律光。
只是没有想到,斛律光竟反手便出卖了她,将她送进了斛律金的宫中。
斛律光背转身去,淡声道:“你知道我喜欢的是怎样的女子,珠雅,这点不会因为你服侍过任何人而有所改变。”
万岁带着泪花的笑,极其悲凉:“墨夷碧霜那般的吗?你不介意她跟过多少人,只因她让你看到了得到一个国家的希望。”
斛律光暴喝道:“不要提她!”
万岁继续地道:“我母亲说过,墨夷碧霜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她的心早已死在家破人亡那一刻。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心狠,也不会对身为北羌人的你産生任何感情。墨夷氏是一把真正的刀,看来这刀成功的扎在了你的心上。”
她带着泪花,继续地笑:“她们汉女是比我们善于媚惑,在你身边的两年时间,她用以媚惑你的不仅是女色和皮相,她更是以权术挑动了你的野心,以计谋唤醒了你的渴望,用汉人的精美文化蛊惑了你的心智。你不仅是再看不下去我们这些胡族女子,她愈不可征服,你愈想完整地拥有她,甚至征服她所属的国家。你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事。我很清楚地知道,即便我助你杀了你大兄,你未来的皇後也不会是我,因为你的脑子里一丝一毫都没有考虑过我,你只认为我不配。”
斛律光额上青筋尽出,却仍尽最後努力安抚她道:“你为何会这般想呢?我们自少相识,你虽为我做事,我也从未想过亏待你。”
他略一沉吟,道:“我答应过素族主,若我得到天下,你会是我的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