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温度地活着
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後,失去了锐利的锋芒,只剩下一种柔和的丶近乎停滞的明亮,均匀地弥漫在空间里。时屿半靠在床头,膝上与肘部的白色绷带依旧是视野中最突兀的存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混乱。相较于入院之初那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他的脸颊总算找回了一丝血色。
林薇刚刚结束她每日例行的简报——关于外界舆论进一步平息的“好消息”,以及制作人秦铮那边再次催促新专辑进度的“坏消息”。时屿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投向窗外,落在几棵在微风下懒懒摇曳的树冠上,仿佛那些关乎他事业起伏的讯息,与这窗外的景物一样,都是与己无关的遥远风景。直到林薇提及“先生和夫人下午会过来探望”,他纤长的睫毛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用一声极轻的“嗯”作为回应,算是为这场汇报画上了句点。
下午三点整,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时维钧和苏静走了进来。
时维钧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即便是在探望病中的儿子,也保持着国家一级歌唱家特有的庄重与挺拔,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忧虑。苏静则是一身素雅的香云纱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开司米披肩,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着名的钢琴家,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从容优雅的气韵,只是此刻,那双与时屿极为相似的漂亮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
“小屿,”苏静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拂过,“感觉怎麽样?还疼得厉害吗?”她伸出手,想触碰儿子包扎着的手臂,又怕弄疼他,指尖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只轻轻拂过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爸,妈。”时屿低声问候,试图坐直一些,却被时维钧用手势制止了。
“躺着别动。”时维钧的声音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目光仔细扫过儿子的气色和伤处,“医生怎麽说?恢复得如何?”
“好多了。”时屿回答得言简意赅,依旧是那副对外界关怀有些疏离的模样,“只是皮外伤,静养就好。”
苏静在另一边坐下,将带来的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妈妈给你炖了燕窝,清淡润肺,你现在吃着药,喝点这个对身体好。”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打开盖子,浓郁的馨香缓缓飘散出来。
一家三口之间,流淌着一种熟悉的丶带着距离感的温情。父母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刺激到儿子情绪的话题,只围绕着伤势丶饮食丶休息这些安全区域打转。时屿也配合着,问一句答一句,礼貌而周全,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琉璃。
然而,艺术家,尤其是顶级的艺术家,往往拥有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力。苏静和时维钧准确的捕捉到了儿子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丶微妙的变化。
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往发病或受伤後那样,是完全的空洞和死寂。那漂亮的桃花眼底,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丶流动的东西。当苏静无意间提起:“这次多亏了林薇处理及时,也……难为那个叫言澈的孩子了,听说他当时吓得不轻,也很自责。”
在“言澈”这个名字被提及的瞬间,时屿垂着的眼睫猛地一颤,他没有立刻擡头,但搁在纯白被子上的丶未受伤的右手手指,却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虽然只是瞬息间的细微反应,却没能逃过苏静和时维钧的眼睛。那不是厌恶,不是烦躁,更像是一种……被触碰到隐秘心事的丶带着点慌乱与闪躲的悸动。
而且,在那短暂的闪躲之後,当他重新擡起眼看向窗外时,苏静分明看到,儿子那双总是盛着虚无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极其微弱丶却真实存在的……光亮。如同阴霾天际偶然透出的一线残阳,虽短暂,却耀眼。
时维钧与妻子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想起了前几天与老友秦铮的一次通话。那位脾气古怪丶眼光毒辣的音乐大师,在谈及与时屿的合作时,难得地用了赞赏的语气:“维钧,你家这小子,这次找来的那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你是说……NOVA的言澈?”
“对,就是那小子。”秦铮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语气却带着赏识,“声音条件好,灵气足,关键是,他对音乐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够纯粹,也够大胆。上次那首《共生》效果非常不错,这里面有他一半的功劳。你家时屿,太完美主义,有时候就需要这麽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去撞一下。《孤岛》的编曲也是,那孩子提出了关键性的修改意见,让整首歌的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从顾影自怜变成了向死而生。啧,是个好苗子,就是身处的圈子太浮躁。”
秦铮的评价言犹在耳。时维钧深知这位老友从不轻易夸人,能让他如此肯定,说明那个叫言澈的年轻人,在音乐上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并且,对时屿的创作産生了积极的影响。此刻,再结合儿子刚才那微妙的神情变化,时维钧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苏静显然也想到了什麽。她放下盛好的燕窝,没有立刻递给时屿,而是用更加温柔丶仿佛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开始了试探:“说起来,妈妈听了你们合作的那首《共生》。”
时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没有接话。
苏静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欣赏:“真的很棒。你的声音空灵冷冽,他的声音清澈温暖,融合在一起……有种很奇妙的化学反应,像是……嗯,像是极夜过後第一缕阳光照在冰原上,冰层下仿佛有生命在萌动。”她用了非常感性的比喻,目光却静静观察着儿子的侧脸。
时屿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母亲精准的形容,恰好戳中了他录制《共生》时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感受。他依然沉默着,但紧绷的肩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毫米。
苏静趁热打铁,语气更加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麽:“小屿,妈妈觉得……自从开始准备这张新专辑,特别是和……和这位年轻的合作夥伴交流之後,你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这一次,时屿终于缓缓转回了头。他没有看父母,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三人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就在时维钧和苏静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将话题引开时,时屿却极轻地丶几乎耳语般地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和一种不确定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