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念拖着行李,换好登机牌,刚过安检口,收到了林知韫发来的:【一路平安】。
陶念没有回复,但是想了想,偷偷把林知韫的备注改成了“林呦呦”,嘴角随着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随後,将手机打开了飞行模式,戴上耳机听歌。
三小时後,到达了东青市庆流机场。
陶念的家,并不在东青市里,而是下辖的岚岛。
十五年前,陶念的父亲陶平威从建筑工地转行做木材生意,在岚岛租下三百平米的厂房,专门加工建筑模板。
随着房地産行业兴起,工厂在2013年扩建到两千平米,陶平威便把妻子李瑞荣和读高二的儿子陶源都接来同住。
起初,李瑞荣还能东青和晋州两头跑,後来,木材厂的生意越来越好,又舍不得花钱多雇人,就只能常驻东青了。
陶源读的是镇上职业高中,三年里挂科五门,毕业证还是好不容易才拿到。2014年木材厂引进第一台数控切割机时,陶源主动申请跟车送货,後来又在车间负责木材质检。
陶念没有转学到东青市,而是一直留在了晋州上学。原因很简单,晋州市乃至潭江省人口密度低,升学率高。
她也眼见着岚岛木材厂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从只够在晋州维持基本开销,到每个月还有不少结馀。
陶念大二那年冬天,木材厂被环保局贴了封条。
那天陶源红着眼圈给家里打电话,说省里要求三个月内整改除尘设备,光购置新机器就要四十万。
陶平威连夜召集工人开会,他用沙哑的嗓音宣布:“暂时押三个月工资,等设备升级完立刻补发。”
原来那年开春时,东青市林业局响应国家环保号召,下发通知,所有木材加工企业必须在半年内迁离限采区。
岚岛到新原料産地的距离单程多了两百公里,每车木材运费涨了七成。陶源带着会计在仓库盘点了三天,最後把二十吨松木板抵给了供电所。
到了深秋,再也撑不下去了。
变卖资産那阵子,陶平威总在凌晨出现在厂区门口抽烟。
直到抵押工厂和设备那天,李瑞荣才发现房産证早被丈夫偷偷拿去银行质押,他们连晋州老房子下水道改造的收据都没留下。
陶念依然记得,接到母亲电话时,她正在图书馆准备六级考试。
她挂断电话冲回宿舍,从河州火车站到岚岛的末班车上,她全程盯着车窗倒影,终于把脸埋进膝盖开始抽噎。
命运好像从未偏爱过她。
岚岛的老房子楼下那排杨树还在,只是树皮已经被虫蛀得不成样子。
陶念站在生锈的铁门外,听见屋里父亲在和债主争吵:“设备款可以分期……利息能不能……”她转身拐进巷口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插着吸管慢慢喝。
她也只敢在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发泄,人前还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临近春节的时候,李瑞荣突发心绞痛被邻居送进东青市人民医院。
陶念请了半个月的假,小姨每隔三天就提着保温桶来医院,和陶念轮流守护李瑞荣。
陶平威和陶源去了外地打工,他们却不敢回家,只能将攒下的钱一笔笔慢慢地还债。
那些讨债的人,在屡次寻找陶家父子无果後,焦躁与怒气日益增长。他们见李瑞荣已重病住院,怕真闹出人命,便打听到了陶念的大学。
那条林荫道上,陶念攥着课本快步走着,身後仿佛永远跟着看不见的影子。
那些讨债的人像阴魂不散的幽灵,无论她换多少次电话丶删掉多少社交账号,总能在一周内收到新的催债短信。
“陶念!”同寝室的李敏远远看见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两步,脸上挂着尴尬的笑,“那个……我突然想起还有课……”
陶念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
她知道,自从上周讨债的人在教学楼下堵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喊“父债女还”後,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食堂里,原本热闹的饭桌在她走近时会突然安静;图书馆里,邻座的同学会“恰好”收拾书包离开。
甚至有一天在宿舍楼下,她亲眼看见班长把她的微信推给了讨债的人。
“反正她家欠钱是事实”,这句话飘进了耳朵中,她的自尊心也一样慢慢地被风吹散。
直到那个暴雨夜。
陶念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躲在自习室最角落的位置,窗外电闪雷鸣。讨债的人又来了,这次直接闯进了教学楼。她听见保安的呵斥声,听见鞋踩在水渍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
但脚步声最终停在了走廊尽头。
第二天,校园里恢复了平静。那些总在校门口转悠的陌生面孔不见了,催债电话也不再响起。陶念路过保卫处时,听见保安队长正跟同事闲聊:“昨晚那个女老师真厉害,一个人就……”
那时的陶念就像一尊被雨水泡发的泥菩萨,自身都难保,哪还有馀力去追寻那道为她撑伞的身影。
讨债的人突然消失後,校园恢复了平静,可她的生活依旧没什麽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