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去捡地上还没烧很多的烟。
文萧没有动,看着他弯下去的背影,和拿烟时轻轻颤抖的手指:“我不是他,你应该很清楚。我一点都不像他。”
院长不愿意听他扯淡,吸着烟重新把水桶拎起来,吐了口痰,朝一旁走去。
文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後。
院长背影顿住,没转身,破口骂了声,问:“何维你他妈发什麽病!”
文萧抱着那只属于何维的玩具熊,跟在他身後,用很轻的声音说:“我没有人可以说话,有些话再不说,我可能也没机会说了,但是担心别的人吓到,你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
“那我就不会被吓到了?”院长冷不丁转身,脸色很臭,想拒绝他,但回身对上文萧煞白的脸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躯,对他说:“你作恶多端,又快死了,应该还好。”
院长沉默几秒,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变了,不耐烦道:“说完快滚。”
他把水桶放下,走到塔楼小亭里,一屁股坐在木椅上。
文萧安静地跟着他走过去,默不作声看着院长,院长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位置坐下。
“我四年前就死了。”文萧语出惊人。
院长吸烟的动作再度一顿,不经意地朝一旁悄悄挪了挪,离他远了一点。
文萧怕他听不清,又碾过去,朝他靠了靠。
“行了!”院长粗声制止他,“你就坐那儿说,我听得见。”
文萧顿了顿,“哦”了一声,说那好吧,他抿了下嘴唇,安静地垂下眼,看着绞在一起的手指,很久没有开口。
风沙沙吹着,刮得脸颊生疼。
院长搓了搓脸,问他:“你不说我回去了。”
“我……”文萧尝试开口,但声音顿住,他擡起手,摸了下冰凉的脸颊,想了想,再度出声:“我以前是个演员,你应该没看过我的电影,但我还是挺厉害的。我有个孪生姐姐,跟我长得没那麽像她更像妈妈一些。但其实她只比我早生几分钟,小时候我们经常吵架,她不占理但嘴巴不饶人,所以我拿她也没有什麽办法,只能让着她……明明她才是姐姐,真的是有点过分的。”
院长咂了咂嘴:“女人嘛,都要宠着的。”
文萧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後来长大了,她去港岛最好的学校读法律,出来後就在魔圈所做了律师,晋升很快,每个人都喜欢她。不过我也混的不差,从小我也没什麽别的爱好,我只是喜欢演戏。我是东电大学戏剧专业第一名,毕业後进圈做了演员,不算很顺利但也拿到一些名次,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怎麽样跟你讲呢……我觉得我也不能算得过且过,我只是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我自己的个性是很普通的,所以我很享受演绎角色的感觉,演戏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本来我以为我会这样度过一生,运气好的话。”
他忽地轻笑了下,擡了擡眼,看向天际渐暗的地平线:“或许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谈一场平淡的爱,有机会的话可以结婚,就这样过一辈子。你觉得这样是不是也挺好的?”
院长陷入他柔软又怪异的语境中,被他突然一问,张了张嘴,反倒不知道要回他些什麽,敷衍地点头。
文萧没有在意,微微勾着的唇角缓缓放平,目光闪了闪,茫然地看着落下去的太阳,好像想要挽留,但又无法留下:“有一年港岛发生了几起富豪迫害案,但那些案子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继续下去。姐姐那时在做公益调查,有一个受害者找到她,她决定重提起诉,当时没有什麽人支持她,因为被告是港岛很有钱的二代,名字我就不告诉你了。她是多麽傻,才会单刀赴会,最後遭人侵犯,还要转头告诉我不要被仇恨拖绊,在她死前她还要我璀璨一生。”
“可她是我姐姐,我怎麽可能这样?我们一起来到人世,我又怎麽会抛下她?”文萧扭过脸,目光淡淡地看向院长,对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徐徐叹了口气。
院长抽烟的动嘴停了下来,默声从怀里拿出烟,抽出一根问他要不要抽。
文萧摇了下头,没有接:“对方势力很大,我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也接触不到他。恰逢一次酒局,我托人介绍认识了凶手的家里人,听说了他的一些传闻,我就抓到了唯一的机会,我好像个傻子,我走过去跟他说喜欢他,但其实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们全家。”
“但很快我就知道他跟家里的关系没那麽好,也不知道我姐姐的事。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他挺可怜的,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喜欢他,他付出很多努力只想让他爸爸看到他……有一次他去应酬,别人都欺负他丶灌他酒,他喝醉了没有回家,来找我。我是明星呀,会有狗仔蹲着我,我没让他进门,他就傻傻地在楼下淋雨,我怕被狗仔拍到,没有办法,只好偷偷地下楼见他,他抱着我哭了,他说——”
他的嘴唇蓦地抿住,脸颊的肌肉颤了颤,好像在竭力忍耐什麽:“说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肯爱他的人,但其实我不是。我只是没那麽恨他了。不过他还是很不好的,他其实很讨厌我演戏,不喜欢我出现在镜头下,脾气也不好,对我总是很坏丶很不耐烦,总是“啧”我,我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麽,我很怕他生气。他也有不太好的癖好和习惯,如果他生气就要我去找他。他会把我带走,蒙着我的眼睛,我其实不知道会去哪里,他也从不告诉我。”
“他把我关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很小,窗户是封死的,没有什麽光也没有人,只有他和我。他还咬我,这不正常你应该也觉得吧,他的咬不是开玩笑的那种,真的很疼,我时常感觉他是想把我吃掉。他咬我会覆盖上一次的伤口,所以那些伤总是好不了,我身上还有疤,就在这个地方,这里这里丶还有这里,都是,我都不敢去医院,也不敢让剧组的人看到。”
他说着撸起袖子和裤腿,指了好多个地方,给院长看何维光洁的皮肤,幽幽叹了口气:“可惜没机会给你看到了。”
“操……”院长沉浸在他的故事里,叹为观止,忽地感叹了声:“这姑娘玩儿得挺变态啊。”
闻言,文萧说:“他是个男人。”
院长的脸色当即变得十分精彩,半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还总强迫我叫他老公,这不对的呀,我们都是男人,真的很奇怪你不觉得吗?”他困惑地拧了拧手指,看了院长一眼,寻求认同,但院长显然还在震惊,张口结舌。
文萧又垂下眼,轻声说:“还有些事情你肯定会觉得恶心,我就不跟你说了……总之我越来越害怕去找他,但是我又不能不找他,你懂吗?我还要靠他接近他哥哥。”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还是要替温兆谦公平丶公正地讲两句:“但我其实也是今天才知道,他没能拥有很好的童年,没有人在他小的时候肯爱他,所以他才会跟正常人不大一样。他现在这样已经是他竭尽全力了,我来的路上在想如果那时候有人肯对他好哪怕一点,肯教他,他会是个很好的丶很优秀的人。”
听他这麽说,院长“嘶”了半声,把原先打算给他的烟点燃,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文萧吸了吸鼻子,道:“虽然在他身边两年,但我其实很多时间都在拍戏,我们没有接触很多,每次在一起也都只上床。”
院长嘴角抽搐两下,不是很想听,但他还是继续说:“四年前他要带我去一场家里办的慈善晚宴,在那时我认识了他哥哥,但那时候我没机会动手,我就瞒着他留了他哥哥的联系方式。後来有一次,他哥哥叫我去一场酒局,结束後说要睡我。这不是机会来了吗?老天待我们姐弟不薄,但它又没有眼,让好人没有好报。我没有让他带我去酒店,我说我比较喜欢刺激一点,我让他带我去太平山顶野战,从那里可以看到整座维港,我姐姐的一部分骨灰被我偷偷埋在那里的树丛下。”
“你也——”院长已经点了第四根烟了,忧愁地抽了口,不知道说什麽,又把嘴闭上。
文萧抿了抿嘴:“本来我是想在山顶动手,但还在山路上的时候他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其实我不太能接受别人碰我,所以在半路就动手了。当时他车速开得很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死了,我那时候就觉得天哪,人的生命原来是这麽脆弱的,他明明只手遮天,但是竟然这样就死了,我觉得我那两年的怨恨好亏,原来人死是这样轻易的。车子撞上山体,我那时候以为我要跟他一起死了。但醒来又发现没有,温——他弟弟把我带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因为他哥哥死了,他家里人肯定是很生气的,现在变他们恨不得杀了我。好可笑,不是吗?”
“他把我带走,不让任何人找到我又把我藏起来,但这次要好一点,没有让我在以前那样的地方,他把我关到一栋别墅里,还给我修了间暖房。”文萧唇角的笑意淡下去:“他说他想我活,可我却想死,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呀,为什麽要强迫我?他不听我的话,也不管我想要什麽。我真的搞不懂,我活着又能怎麽样呢?我不能演戏了,我没有家人了,我父母不让我这样,可我做不到,所以他们早都不要我了。只有他还要我,我真的是不明白的……”
他抿起嘴唇,忍住眼泪,嘴唇颤了颤,才说:“有什麽要留的?我是个杀人犯,我也不爱他,我只会让他痛苦,他也只会咬我,他根本不是爱我。我28岁生日的时候他买了蛋糕来,蛋糕里有把刀,他没注意,我拿走了又把他支出去,不想让他看到。我根本都没有想那麽多,他怪我死的那天祝他长命百岁,他骂我很坏,说我很残忍。但我其实根本就没有想对他很坏,我只是真的希望他会好好活着,是我活不下去。”
“死真的是很简单的,活着好难,但我却又活了,我明明是死了。活着真是喝水都倒霉,还被他抓到。”
“活着真是很讨厌的,活着怎麽会这麽讨厌。我跟你说我倒霉就倒霉在进了何维的身体,为什麽我没直接变成一个坏人,这样我还不会很不舍得这个世界。我本来以为四年过去,一切都会变得我不喜欢,不想要留,但其实什麽都没变,刮风的声音没变,雨落下来的声音没变,我和以前看到很多的人,也遇到很多人,吃不饱肚子会难过,吃到好吃的东西还是会开心。你说对不对?”
“昂!”院长发起呆来,被他忽地戳了一下,冷不丁叫出声。
文萧哽咽了一声,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无法挤压,眼泪不断地涌出来:“他根本也都没有变,他还是很坏,他都要结婚了,他还要我留着,他给我一只猫,却说还是要关着我,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放我走。结果他做了这些坏事,还要跟我坦白,根本就没有机缘巧合和意料之外,他用他自己的命换我的,他不要长命百岁,他只是要我。这下我死也死不了了,因为我死了他就会死。我真是受不了,实在是憋不住了,我真是想问问老天爷,怎麽会有这麽坏的人?”
院长侧首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悠长的气:“你别说,这男的还怪深情。”
感叹几秒,院长看着他机关枪扫射似的说完一连串话,又再度抿起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