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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第1页)

第1章

周口的夏天,黏腻得像一锅熬糊了的红薯稀饭,不是绿豆汤。豫东平原上,没什麽像样的风,热浪是凝固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巷口丶每一片树荫上。

空气里搅拌着沙河与颍河交汇处特有的丶淡淡的腥气,混着机动车尾气丶路边修车铺的机油味,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丶熬煮羊杂汤的浓烈膻香。这味道霸道,钻进鼻孔,能一直在天灵盖那儿盘桓半晌。

这才刚进六月,日头就毒得下了狠心。下午四五点,光线的锋芒敛了些,但热度不减,像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闷,才是真格的。

七一路与文昌大道交叉口那片不算太大的广场——本地人习惯叫它“老体育场口”——地砖被晒得晃眼,摸一把,烫手。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耷拉着叶子,投下的影子斑驳破碎,像泼洒了的墨汁。

几个光膀子丶穿着大裤衩的老汉,就挤在唯一一家还开着门的农商银行门口那点可怜的阴影里。银行关了门,台阶上倒是凉快些。他们围着一个小马扎,马扎上摆着木质棋盘,棋子拍得啪啪响,带着一股子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狠劲儿。脊背是古铜色的,被汗水镀了一层油亮的光,脊梁沟里能汇成小溪。

离棋摊子十几步远,靠近通往地下商业街的通道入口,王恕行戳在那儿。

这地方不算好,通道里回声大,音响效果糟透,还一股子尿骚混着消毒水的怪味。但好处是,有点穿堂风。那风也是热的,黏糊糊的,像病人孱弱的呼吸,吹在身上并不解渴,反倒更添了几分烦躁。可他图这点风,也图这通道口人来人往,虽然大多行色匆匆,没人乐意停下。

一个旧得掉渣丶漆皮剥落得露出底下灰白底色的便携音箱,靠墙根放着,连着手机的数据线像根黑色的肠子,拖在地上。

音箱正努力播放的,是他自己用便宜软件鼓捣出来的beat。底鼓沉重,军鼓清脆,采样了一段河南坠子《李豁子离婚》里的哭腔,悲悲切切丶咿咿呀呀地嵌在电子节奏里,显得不伦不类,却又带着一种这片土地特有的丶蛮横的生命力。

他手里攥着个有线麦克风,麦头的海绵套早不知丢哪儿去了,金属网罩有点锈迹,线上缠着一圈圈黑色的电工胶布,跟他脚上那双开胶的帆布鞋一个德性。

他整个人,也像这件装备,破破烂烂,但核心部件还硬撑着,不肯报废。

他唱的是《河南人得罪了谁》。

声音不高,有点沙,带着刚睡醒似的懒洋洋,却又在每个字眼里藏着鈎子。

“……他们说俺们偷井盖,力气大得像头牛说俺们只会种地打工,脑子里头全是粥我笑着点点头,对对对,您说的都对转头一碗胡辣汤,呛得老子直流泪这味道,恁品品,是黄河泥巴掺着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劲儿,在骨头缝里钻俺爷抡镐头,修大坝,肩膀肿得像馒头俺爹爬脚手架,城市起高楼,摔下来没熬过三更头到我这辈,弄个麦,吼两嗓子,算不算丢人?算不算没球出息,辱没了先人……”

他个子高,逼近一米九,瘦。不是那种文弱的瘦,是筋骨毕露,像黄河滩上那些被水流冲刷丶风沙打磨了千万年的老柳树根,虬结着,蕴含着一种沉默而顽固的力量。

一件洗得发白丶领口严重变形松懈的黑色T恤,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的皮肤,肤色是不均匀的深麦色,显然是长期在户外奔波的结果。下身一条军绿色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得泛白起毛,还溅着些早已干涸的丶红蓝黄绿的油漆点子,像一幅抽象派的涂鸦。

头发剃得极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一层青黑色发茬,硬撅撅的。靠近後颈的发际线边缘,一道寸把长丶闪电形状的疤痕清晰可见,那里寸草不生,皮肉微微凸起,看着就硌手。他的额头宽阔,眉骨突出,让那张原本称得上俊帅的脸蛋儿多了几分凶煞气,当他习惯性地微皱着眉丶耷拉着眼皮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审视和防备,像随时准备跟这个世界干一架。

唱到一段verse结尾,他喘了口气,喉结明显,旁边那粒小痣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像个不安分的跳音符号。

汗水从他短硬的鬓角渗出来,汇聚成流,淌过瘦削丶颧骨像石头般突出的脸颊,在下巴尖悬停片刻,最终“啪嗒”一声,砸在滚烫的丶蒙着灰尘的地砖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圆点,又迅速被蒸干。

没人往他脚前那个打开的丶内部衬着红色绒布(早已褪色发黑)的旧电吉他琴盒里放钱。琴盒太大了,显得里面那几张卷了边的一元丶五元纸币,和寥寥几个五毛丶一块的钢镚,格外寒酸。

有骑着电动车驮着孩子经过的妇女,好奇地瞥他一眼,随即被孩子催促着离开;有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戴着耳机,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他是路边一截废弃的电线杆。

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必须让自己显得不在乎。生活在这片被历史厚重地覆盖丶又被现实尖锐地刮擦的土地上,有时候就得学会这种麻木。

这是他歌里试图嘶吼出来的,也是他爹,那个在黄泛区盐碱地里刨食丶後来又去城里工地摔断脊梁没等到赔偿就咽了气的汉子,用一生教会他的——

忍耐,像脚下的地砖,晒着,踩着,你得受着,还得瓷实。他左臂小臂上那个简单的丶线条粗糙的麦穗纹身,就是为了纪念他爹。而另一个“中”字纹身,则带着点自嘲的倔强,行不行?中!

通道另一头,靠近楼梯下方,稍微背阴点丶但也凉爽不到哪里去的地方,支着一个小马扎。

解逐臣坐在马扎上,身前铺着一小块深蓝色的土布,布上压着一本翻开的丶纸张泛黄的《渊海子平》,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注解。旁边放着一个竹筒,里面是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还有一个小巧的丶木质罗盘。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亚麻立领衬衫,款式宽松,袖口挽了两道,露出清瘦的手腕,腕骨清晰,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一串看不出具体材质丶但光泽温润沉静的深棕色木珠松松地绕在腕上。下身是条同样质地的米驼色宽腿裤,裤脚遮住了他脚上那双软底的黑色布鞋。

他整个人坐在这里,与周遭的环境——喧闹丶杂乱丶充满汗味和尘土——形成一种奇特的剥离感。像一幅笔触细腻的宋人工笔,不小心被嵌进了一幅色彩浓烈丶笔触粗放的现代油画里,格格不入,却又意外地稳定了那一小片区域的混乱。

他刚送走一个来问儿子高考运势的妇人。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焦虑几乎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他安静听着,偶尔用那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暗红色钢笔在便签上记两笔,然後起了个局,慢条斯理地解释,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妇人最後将信将疑地走了,留下二十块钱,压在蓝布一角。

他是被通道口那边传来的丶夹杂着坠子腔的说唱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

那声音,不算悦耳,甚至有些粗粝,像砂纸打磨着生锈的铁器。但歌词,像把不太锋利的钝刀子,一下下,很有耐心地割开覆盖在这片土地表面的那层光鲜亮丽的薄膜,露出底下有些粗糙丶有些苦涩,但又无比真实的血肉。它不咆哮,只是陈述,带着点冷眼旁观的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丶藏在硬壳下的疼。

他手里无意识地拈动着那枚最主要的丶被摩挲得异常温润光滑的乾隆通宝,铜钱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灵活地翻转。他那双标准的凤眼,眼瞳颜色比常人浅淡,像两泡清冽的丶泡开了的龙井茶,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自己面前的蓝布上,偶尔才会擡起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望向通道口那个模糊的丶高瘦的丶沉浸在自身节奏里的身影。

当听到“摔下来没熬过三更头”那句时,他拈动铜钱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无意识地,他用空着的左手食指关节,将额前垂落的一缕柔软的栗褐色头发向後梳去,露出了那个象征着聪慧却也带着忧思的丶饱满清晰的额头,以及眉心处那道极浅丶却始终无法抚平的竖纹。

一曲终了。

通道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剩下音箱低沉的电流嗡鸣,和外面广场上模糊的车流人声。那锅黏腻的“红薯稀饭”似乎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压抑的热气。

王恕行弯腰,从脚边拎起一个写着“康师傅”logo的1。5升矿泉水瓶,里面还剩小半瓶水。他拧开盖,仰头灌了几大口,水流急促地涌过他的喉咙,那粒小痣剧烈地滚动着。

多馀的水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下颌线流下,洇湿了胸口一小片布料,深色的水渍在旧T恤上迅速扩大。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把嘴和下巴,水滴溅落。然後他拧好瓶盖,把瓶子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准备换个更燥的beat,是那首骂得更直接的《生存报告》。

这时,一个人影,不期然地停在了他面前,恰好挡住了斜射过来的一点残阳。

王恕行有些烦躁地撩起那双重睑并不明显丶眼尾微垂的眼睛,习惯性地丶带着戒备地从下往上打量。

先入眼的是一双一尘不染的浅口软底布鞋,鞋面是深灰色的,料子看着透气。

然後是垂感极好丶熨帖的米驼色宽腿裤裤脚。

再往上,是那件扎眼的月白色亚麻衬衫,宽宽松松,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整洁与疏离。

最後,他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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