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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第1页）

第18章

摄制组走了，像一阵风刮过，留下王恕行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里，对着四壁斑驳的墙。那股子撑着他在镜头前嘶吼丶吟诵的劲儿泄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陷在那张破椅子里，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嗓子是真哑了，咽口唾沫都跟吞刀片似的疼。

他懒得起来倒水，就那麽干熬着，听着窗外周口夜晚惯常的嘈杂——

远处隐约的广场舞音乐，近处邻居家电视声，还有不知哪家小孩夜哭的嘹亮。这些声音，平时觉得烦，这会儿听着，却有种奇怪的踏实感。它们还在，这座城市还在喘气，他王恕行也还活着。

他没去想纪录片拍得怎麽样，林菲那句“raw，有力量”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也就沉了底。说不期待是假的，但他更清楚，指望这个就能改变什麽，那是痴人说梦。老马的胡辣汤摊子没了，老猫的“咆哮据点”换了招牌，他王恕行，大概率还是那个在地下通道里讨生活的王恕行。

几天後，嗓子稍微好了点，他又背着设备去了老体育场口。

通道里那个卖手机壳的年轻人看见他，眼神有点异样，没像以前那样爱答不理，反而主动点了点头。王恕行没在意，支开摊子，插上U盘，准备开嚎。今天他选了几首更老丶更愤世嫉俗的歌，像是要找回某种状态。

可唱了两句，他就觉得不对味儿。

那股不管不顾丶只想把胸口那团东西呕出来的冲动，好像淡了些。脑子里会不自觉地闪过镜头，闪过黄河水，闪过解逐臣那双平静的眼睛。他的声音依旧沙哑，歌词依旧尖锐，但里面那股纯粹的丶破坏性的愤怒，似乎掺进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点……更沉，更复杂的东西。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麽。

唱到一半，有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跑过来，往他琴盒里放了五块钱，不是扔，是轻轻放下的，还擡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好奇，甚至……一丝崇拜？王恕行被那眼神看得一愣，歌词差点忘了。这感觉太陌生了。

等他唱完收拾东西，那个卖手机壳的年轻人凑了过来，递给他一根烟。

“行哥，”年轻人咧着嘴笑，带着点套近乎的意味，“前几天……那是电视台的来拍你吧？牛逼啊！要上电视了？”

王恕行接过烟，没点，夹在耳朵上。

“拍着玩儿的，上个屁。”他语气没什麽起伏。

“那也牛逼！”年轻人竖了下大拇指，“我就说嘛，你跟他们那些瞎嚎的不一样，你有东西！”

王恕行没接话，背起琴盒走了。背後还能听到那年轻人跟旁边卖袜子的小贩吹嘘：

“看见没？那是我哥们儿，电视台都来采访……”

王恕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的悲哀。好像身上突然被贴了个标签，虽然这标签轻飘飘的，没什麽分量，却让他觉得不那麽自在。

他骑着车，在城里晃。不知不觉，又晃到了“咆哮据点”那条街。

老猫的店已经彻底改头换面，红底白字的“川味麻辣烫”招牌刺眼地亮着，里面坐满了人，热气腾腾。他停在马路对面，看了很久。老猫和赵大勇的影子，好像还在那片热气後面晃，但一眨眼，又没了。

他心里堵得慌，说不出的滋味。摸出手机，想给老猫打个电话，翻到号码，又按灭了屏幕。说什麽呢？说我这破歌可能要在电视上露个脸了？他怕听到老猫那种看透了的丶带着点嘲弄的平静。

他在麻辣烫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坐下，点了根烟。烟雾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来，融进周口夜晚浑浊的空气里。

正抽着烟，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微信好友申请。备注是：林菲。

他犹豫了一下，通过了。

林菲没寒暄，直接发过来一个视频文件，很小，像是压缩过的。

“粗剪了一小段，你先看看。别外传。”後面跟着一句。

王恕行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盯着那个文件图标，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有点不敢点下去。他怕看到自己被拍成一个矫情的丶博人眼球的怪物，也怕看到自己那副落魄寒酸的样子被无限放大。

烟烧到了手指，他才猛地回过神，掐灭了烟头。点开了视频。

画面先是黑的，只有他那个沙哑丶带着摩擦感的声音先冲出来，是通道里清唱的那段。然後画面亮起，是他那张被镜头怼得很近丶汗水混着尘土丶青筋微凸的脸。背景是通道里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噪音。

镜头切换，是沙河堤上，狂风卷着他的头发和衣角，背後河水汹涌。他吟诵着“夯土的砖……心里有雷暴”，声音时而被风声吞没，时而破风而出。画面剪辑得很有节奏，穿插着菜市场丶火车站丶胡辣汤摊他采集的那些声音对应的空镜。

最後，是他出租屋里那段低沉的弹唱，镜头扫过斑驳的墙壁，堆放的设备，他骨节粗大的手拨动琴弦，然後定格在他那双望着镜头丶带着疲惫丶不甘和一丝执拗的眼睛上。

视频很短，大概就一两分钟。结束了，手机屏幕暗下去。

王恕行坐在马路牙子上，很久没动。

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刻意煽情，没有廉价同情，也没有把他包装成什麽“底层艺术家”。镜头很冷静，甚至有些残酷，就只是记录。记录他的愤怒，他的挣扎，他的落魄，还有……他和这片土地之间那种撕扯不开的丶复杂的联结。

那种“raw”的感觉，被镜头语言放大後，産生了一种奇异的丶直刺人心的力量。

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有点陌生。那里面的人，确实是他，又不完全是他。好像某个他一直藏着丶或者自己都没看清的部分，被揪出来，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有点羞耻，又有点……如释重负。

他收起手机，站起身。麻辣烫店的热气还在蒸腾，街上车来车往，周口的夜晚依旧喧嚣而麻木。

他知道，这点水花，改变不了这条河的流向。

但至少，他这块石头，确实溅起了点动静。

他蹬起自行车，这次，没有漫无目的地晃悠。他朝着一个方向，骑得很快。

他要去沙河边。不是去唱歌，也不是去思考什麽狗屁命运。

他就想去看看，那浑黄的丶沉默的丶永远向东流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