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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给你形容我爸的样子,”叶满说:“那个过程里,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火山从冒烟但喷发的全过程,可怕的是他不是直接爆发,而是有一个蓄力过程,我的恐惧就会一点点积压,随後喷发。”
韩竞想起来,在拉萨的民宿里叶满那次梦游,叶满梦见他妈妈放一只黑豹进了家门,那黑豹或许象征着什麽。
“他开始抽烟,不停地上网看,一边看一边说——”
“你完了。”
“你以後出来会饿死。”
“你这个废物,我应该在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丢人现眼。”
“你放心吧,”他和忧心忡忡的叶满妈妈说:“他没未来了。”
叶满一句一句复述着那些话,十几年前半夜的那些话。
那年他十八岁,被大学录取的喜悦只持续不到十分钟,就被爸爸判定了未来。
爸爸越说越气,他把手机狠狠砸在了地上,碎成了片,吓得叶满心脏阵阵发麻。
那一夜,爸爸没打他。
他心惊胆战地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想要躲到姥姥家去,一直默不作声在抽烟的爸爸在叶满路过时,忽然抓住他的头发,狠狠磕在了门框上,然後拿起木头椅子,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
“丢人现眼!”
“畜牲,你怎麽有脸考成这样?”
“别念了,我不会供你读书了。”
“你这样的人到了社会上也会被人淘汰,趁早别念了。”
他打得太狠了,叶满被打得干呕,努力挣扎着向外爬,妈妈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这一幕吓坏了,拦了一下。
叶满抓住机会逃出去,跑到姥姥家。
他从窗户看见爸爸追了过来,他吓得往里屋躲,跟他说:“我尽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爸爸还是抓到他了。
“他用凳子砸我的腿,只挑一个地方砸,凳子被砸散了,我的腿也动不了。”叶满眼神有些散:“我疼得再也没法跑,他用手扇我的脸,一下一下,我……我……”
韩竞忽然插话:“别想了。”
一滴眼泪砸了下去,叶满艰难地说:“那天我差点死了。”
韩竞摸摸他的脸:“小满,你现在很安全。”
叶满惊惶地擡头,高功率手电筒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他缓过神来,自己现在正在远离家乡的贵州深山,地下不知名的溶洞里,爸爸找不到他丶打不到他。
“总之……”叶满喃喃说:“我还是上了大学。”
“嘀嗒——”
洞顶的水落在坚硬的岩石上,一滴一滴,空灵寂寥,在这样安静的地下世界里,声音被放大无数倍。
那样持续规律的嘀嗒声,像时空的秒针被拨动,逆向而行。
黑色的水慢慢从心底涌出,顺着倾斜的岩石,流淌进了绿色的浅水潭。
“我本以为,上了大学,离开家,离开以前认识的人,我可以重新开始。”叶满说。
叶满曾经和韩竞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就是在人群里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好欺负,我可以随意对他。
如果这是真的,那麽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叶满仍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他遇见了一个那麽糟糕的开局。
叶满有点累了,半倚着包,包一点点被倚得倾斜。
“哥,”叶满困惑地说:“你见过最难相处的人是什麽样的?”
韩竞想了一下,说:“这很难说,以前他们都说我很难相处。”
叶满说:“哪有?你特别好。”
韩竞侧头看他,说:“你也好。”
叶满愣了愣,低下头,说:“我大学是六人混寝,几个专业的在一起住……就是每个专业分完总会馀下几个单着的,把他们塞到一间屋子里去。”
韩竞:“那年十八岁吗?”
“嗯,”叶满淡淡地说:“十八了,是个大人了。”
大学在陌生的城市,他最早到宿舍,整理好自己的床位後,没什麽别的事,就勤快地把其他几个床位也擦了一遍。
他很紧张,特别怕给来的室友留下不好的印象,每次有人经过宿舍门时他都会提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做好准备,调整好笑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