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伴春晖
翌日,苏挽霓醒来时,身侧已空,只馀枕衾间淡淡的冷香。她拥着锦被坐起,听得外间有细微的动静,是宫人们正在轻声洒扫。
“皇後娘娘醒了。”贴身宫女闻声进来,撩开帐幔,见她神色慵懒,便笑着禀道,“太後娘娘一早便去小佛堂了,吩咐奴婢们别吵着您。娘娘可要现在起身?”
苏挽霓点点头,由着宫女伺候梳洗。想到江疏影雷打不动的晨间礼佛,心头微软。那人总是这般,于规矩自律上从不松懈,却也总在细微处给她纵容,比如允她贪睡。
用过早膳,苏挽霓记起昨日那幅《海棠春睡图》还未用印,便信步走至书案前。画已干透,墨色淋漓,那添上的侧影在晨光下愈发显得灵动。她打开案头一个紫檀木匣,里面是江疏影平日惯用的几方印鉴。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鸡血石刻的“疏影”小印,在朱砂印泥上蘸匀,正欲落在画角,目光却被匣底一方略小的寿山石印吸引了注意。
那印石温润,刻的并非名号,而是四个篆字——“长伴春晖”。
苏挽霓指尖微颤,轻轻取出这方小印。她认得这印文,是江疏影年少时偶得的诗句,曾戏言要刻成闲章,後来却再未听她提起。没想到,她竟真刻了,还藏于匣中。
“长伴春晖”……苏挽霓在心中默念,只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田。这“春晖”何指?是这满宫春色,还是……
她正出神,殿外传来请安声,是江疏影礼佛回来了。
苏挽霓忙将小印放回原处,手中仍握着那方“疏影”印。江疏影走进来,见她站在案前,目光落在画上,便走了过来。
“在做什麽?”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清冽。
“正想给画用印。”苏挽霓举起手中的小印,状若无意地问道,“影姐姐,我方才看到匣底还有方小印,刻着‘长伴春晖’,怎麽从未见你用过?”
江疏影目光扫过那方静静躺在匣底的寿山石印,神色如常,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她伸手,不是去接苏挽霓手中的“疏影”印,而是径直从匣中取出了那方“长伴春晖”。
“这方印,”她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印石,语气平静,“是为你刻的。”
苏挽霓心头猛地一跳,擡眼望她。
江疏影执起她的手,将那小印放入她掌心,合拢她的手指,包裹住。那印石带着她指尖的温度,熨帖着苏挽霓的皮肤。
“哀家的春晖,”江疏影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从来只有你。”
殿内寂静,唯有窗外雀鸟清脆的鸣叫。阳光透过窗纱,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苏挽霓瞬间泛红的眼眶。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方小小的印章,石料温润,篆刻古雅,“长伴春晖”四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又带着无尽的温柔。这不是赏赐,不是恩典,而是心照不宣的认定,是愿与她共享这漫长岁序的承诺。
苏挽霓握紧了印章,擡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笑得无比明媚。她拿起那方“疏影”印,郑重地落在画角,随即,又在自己添上的侧影旁,用力钤下了这方崭新的“长伴春晖”。
一朱一白,并立于画卷之上,相依相傍。
“好。”她轻声应道,千言万语都融在这一个字里。
江疏影看着画上并立的两方印记,唇角缓缓扬起,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春光正好,满室静谧。有些心意,无需多言,已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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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在这般细水长流的温情中悄然滑过,转眼入了夏。御花园中蝉鸣聒噪,慈宁宫内却因放置了冰鉴而显得清凉宜人。
这日午後,苏挽霓正陪着江疏影在窗下对弈。黑白子错落玉盘,苏挽霓执白,蹙眉沉思,显然陷入了困局。江疏影也不催促,只端着一杯清茶,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不下了不下了,”苏挽霓终于弃子认输,撅起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影姐姐也不让让我。”
江疏影放下茶盏,眼底含着笑意:“棋局如世事,岂能相让?”她伸手,将一枚被吃掉的白子拾回,放入苏挽霓掌中,“不过,输赢之外,亦有乐趣。看你蹙眉思索的模样,倒比赢了棋更有趣些。”
苏挽霓被她这话说得脸颊微热,攥着那枚微凉的棋子,心头那点小小的不服气也散了。
这时,殿外传来通传,道是内务府送了新贡的瓜果来。宫人擡上几个冰镇着的玉盆,里面是饱满的荔枝丶晶莹的葡萄,并几样苏挽霓叫不出名字的南方鲜果。
“尝尝这个,”江疏影拈起一颗剥好的荔枝,果肉晶莹剔透,递到苏挽霓唇边,“说是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味道应当不错。”
苏挽霓就着她的手吃了,甘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冰爽沁人,她满足地眯起眼:“好甜。”
江疏影见她喜欢,便又剥了几颗,放入她手边的琉璃盏中。自己则只用了两粒葡萄,便停了手,拿起银签,叉起一块切好的蜜瓜,却是递到了苏挽霓面前。
“影姐姐也吃。”苏挽霓连忙道。
“哀家不喜太甜。”江疏影淡淡道,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脸上,看她小口小口吃着瓜果,腮帮子微微鼓起,像只储食的松鼠,眸色不自觉又柔了几分。
用罢瓜果,宫人撤下残席。苏挽霓觉着有些困倦,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去榻上歇会儿吧。”江疏影见状,便牵起她的手,引她到内殿的贵妃榻旁。
苏挽霓确实有些乏了,顺从地躺下。江疏影拉过一条薄薄的丝绵被,轻轻盖在她身上。苏挽霓却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眼神朦胧,带着依赖:“影姐姐陪我。”
声音软糯,带着睡意。
江疏影动作一顿,看着榻上之人期盼的眼神,终究还是心软了。她在榻边坐下,并未躺下,只柔声道:“好,我在这儿看着你睡。”
苏挽霓这才安心地闭上眼,一只手仍无意识地攥着江疏影的衣袖一角。
殿内静谧,只有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气和窗外隐约的蝉鸣。江疏影就这般静静坐着,看着苏挽霓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睡颜恬静。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长睫如扇,在眼下透出一小片阴影。
江疏影的目光掠过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最後落在微微张开的丶泛着健康粉色的唇瓣上。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苏挽霓额前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安眠。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那些朝堂的纷扰丶宫闱的算计,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人,和满心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苏挽霓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松开了攥着衣袖的手。江疏影这才缓缓起身,将薄被仔细掖好,又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
她走到书案前,并未处理政务,而是铺开一张宣纸,磨墨润笔。沉吟片刻,她落笔挥毫,写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简单的四个字——
“心之所安”
笔力遒劲,风骨内敛。写罢,她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内殿方向,唇角泛起一丝极淡丶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心之所安,便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