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要与对的人共赏才算不辜负。
翌日天方破晓,檐角铜铃被晨风吹得轻响,帐内光影朦胧。苏挽霓是被窗外雀鸣唤醒的,身侧人气息依旧沉稳,温热的掌心还虚虚拢着她的腰。她不敢多动,只侧过脸静静瞧着江疏影的睡颜——平日里威严端庄的太後,此刻卸下所有防备,眉峰舒展,长睫如蝶翼轻颤,连呼吸都带着浅淡的冷香,竟比殿外初绽的海棠还要清艳。
正看得出神,江疏影忽然睁开眼,眸光清亮无半分惺忪,指尖轻轻刮过她的脸颊:“醒了便盯着我瞧,又在想什麽顽皮念头?”
苏挽霓脸颊一热,往她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在想影姐姐的睡颜,比海棠好看多了。”
“贫嘴。”江疏影失笑,擡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再赖床,海棠可就要谢了。”
梳洗过後,宫人已备妥淡粉色宫装与月白色披帛,苏挽霓换上时,江疏影正对着铜镜簪发,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插在发髻上,衬得眉眼愈发雍容。见她转身,江疏影眸色微柔,伸手取过一支银镀金嵌珍珠的发钗,亲自为她插在发间:“今日穿得素净,配这支正好。”
指尖不经意擦过鬓角,苏挽霓心头一颤,擡眼时正对上她温柔的目光,便忍不住伸手挽住她的衣袖:“影姐姐陪我。”
“自然。”江疏影颔首,顺势握住她的手。
宫道两侧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缀满枝头,晨露未干,折射着细碎晨光。二人并肩而行,衣袖相触,偶尔有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落在发间肩头。苏挽霓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枝头最艳的那一朵,语笑嫣然:“影姐姐你看,那朵开得像不像昨日御膳房的桃花酥?”
江疏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唇角噙着笑意:“你呀,眼里心里除了玩便是吃。”话虽如此,脚步却停了下来,擡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花瓣,指尖挥自不去,“喜欢便折一枝回去,插在案头也雅致。”
苏挽霓正要应声,忽闻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女官的低唤:“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户部尚书夫人携千金在殿外求见,说是送新制的花露来。”
江疏影眸色微敛,松开苏挽霓的手,恢复了几分太後的威仪,却依旧温声道:“让她们在偏殿等候,赏些茶水点心。”转而看向苏挽霓,语气放软,“等见完客,我再陪你赏完这一路海棠。”
苏挽霓虽有几分不舍,却也知晓宫廷规矩,乖巧点头:“好,我在殿内等影姐姐。”
江疏影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随女官离去。苏挽霓独自站在花下,指尖拈着一片飘落的花瓣,鼻尖萦绕着海棠的甜香与方才江疏影掌心的冷香,心头暖意融融。她望着江疏影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重重宫墙虽困住了自由,却困不住彼此交付的心意——就像这海棠,纵在深庭,也能开得这般热烈动人。
不多时,有宫人来请她回殿。偏殿内茶香袅袅,户部尚书夫人与千金正端坐椅上,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苏挽霓依着规矩受了礼,目光却不自觉飘向门外,盼着江疏影早些回来。
闲谈间,那尚书千金捧着一个玉瓶上前,怯生生道:“皇後娘娘,这是臣女母亲新制的玫瑰露,据说能润肤养颜,愿献与娘娘。”
苏挽霓接过玉瓶,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瓶身,便听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擡眼望去,江疏影正缓步走来,晨光落在她身上,衣袂翩跹,自带一股威仪与温柔。那一刻,苏挽霓忽然觉得,无论有多少俗事打扰,只要这人在身边,便是人间最好的光景。
江疏影走到她身边,自然地落座,目光扫过桌上的玉瓶,轻声问:“这便是尚书夫人带来的花露?”
“正是。”尚书夫人连忙应声。
江疏影颔首,看向苏挽霓,眼底带着笑意:“挽霓若喜欢,便收下吧。回头让御膳房用这花露做些糕点,想来合你口味。”
苏挽霓望着她,眉眼弯弯,轻声应道:“好,都听母後的。”
殿外海棠依旧开得绚烂,殿内茶香与花露的清香交织,二人目光偶尔交汇,皆是藏不住的温柔。这深宫岁月,因彼此的存在,竟也染上了几分海棠般的甜润与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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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殿内的光影缓缓移动。户部尚书夫人是个有眼力的,见太後与皇後之间流转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氛围,便适时地起身告退,带着女儿恭敬地退出了偏殿。
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偏殿内重归宁静,只馀下清浅的茶香和那瓶玫瑰露散发的甜香。
江疏影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了拨浮叶,并未立刻饮用,而是擡眸看向身旁的苏挽霓。见她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冰凉的玉瓶,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并不在这贡品花露上。
“不喜欢?”江疏影放下茶盏,声音温和。
苏挽霓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没有,臣妾只是……”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只是觉得,方才那人打扰了影姐姐陪我看花。”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嗔和惋惜。
江疏影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她站起身,走到苏挽霓面前,伸出手:“走吧。”
苏挽霓一愣,仰头看她:“去哪儿?”
“方才不是说了?”江疏影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带起,“陪你看完那一路海棠。”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苏挽霓心头一暖,方才那点小小的失落瞬间烟消云散。她展颜一笑,任由江疏影牵着,再次步入那片海棠花海。
经过方才一番耽搁,日头更盛了些,阳光透过繁密的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花瓣上的晨露虽已蒸发,但花香却在暖阳的熏蒸下愈发浓郁。
两人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并肩漫步。江疏影的步伐比之前更缓,更像是纯粹的陪伴与漫步。苏挽霓也不再叽叽喳喳地品评哪朵花更好看,她安静地走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稳定力道和身侧之人平稳的呼吸。
偶尔有调皮的蝴蝶掠过花间,或是一阵稍大的风拂过,带来一场小规模的花瓣雨。苏挽霓会下意识地侧头去看江疏影,总能对上她同样看过来的丶带着笑意的目光。
行至一株形态尤为古拙苍劲的西府海棠下,江疏影停下了脚步。这株海棠花开得极密,粉白的花朵几乎将虬曲的枝干完全覆盖,宛如一树华盖。
“这株海棠,是先帝登基那年,哀家亲手种下的。”江疏影望着花树,目光有些悠远,声音也放得很轻。
苏挽霓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听太後主动提起与先帝相关,且带着私人情感的往事。她没有插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安静地聆听。
“那时候,他也站在这里,说待海棠长成,花下对弈,当是一桩乐事。”江疏影的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是後来,树长大了,花年年开,对弈的人却总也抽不出空闲了。”
她的目光从花树上移开,落在苏挽霓脸上,那点悠远的追忆散去,重新被温柔填满:“如今想来,或许有些风景,注定是要与对的人共赏,才算不辜负。”
苏挽霓的心被这话语深深触动。她明白,太後这是在告诉她,过往的岁月虽有遗憾,但此刻的相伴才是真实可贵的。
“那以後每年花开,挽霓都陪影姐姐来这里。”苏挽霓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们可以对弈,可以品茶,也可以就像现在这样,只是站着看看也好。”
江疏影笑了,那笑容在明媚的春光下,显得格外舒展和真实。她擡起手,从枝头轻轻折下一小枝开得最盛的海棠,簪在了苏挽霓的鬓边,与那支银镀金嵌珍珠的发钗并立。
“好。”她应道,声音柔和而坚定。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海棠的甜香萦绕不散。她们在树下又站了片刻,才携手慢慢往回走。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那一片繁花似锦的宫道深处,只留下那株历经岁月的老海棠,依旧在春风里,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