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少年人转身,双眸在夜色之中显得如此幽静丶沉稳,其下却有暗流涌动。
像是不曾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好半晌才回道,“父皇性子温和,从不曾责备过孤。”
面前人的视线太过专注诚挚,少年人微微垂眸避开,接着说下去:
“那卷圣旨如今就在东宫。”
“父皇情深义重,他生前既然不忍将圣旨交给您,如今便由孤来转交吧。物归原主,还请……您前往东宫一叙。”
贺拂耽没有拒绝,也不忍心拒绝。
宫门开啓,他虽少年人一同踏入东宫,看清眼前一切时有一瞬间恍然。
就好像这二十年他从未离开一样,周围的布置竟然和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亭台楼阁丶一样的雕梁画栋,甚至湖心亭檐角他亲手挂上去的雨链都一如从前。
走进太子寝殿,这种恍然就变成奇异——竟然连宫殿内部的装潢摆设也与从前别无二致。
就好像他的穿过了二十年的漫长岁月,来到了过去的时空。
一切都是旧物旧事,唯有站在面前的不是旧人,生着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他还未问出口,面前人便像是已经看穿他的疑惑,解答道:
“父皇时常来东宫,盯着一样东西便能看上许久。孤猜到他是在睹物思人,故而不忍改换。”
他走进殿中,从床头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交到身後人手中。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黑纱美人将圣旨打开,视线一点点在上面的文字逡巡而过。
不需要听面前人念出声来,只需要看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便能知道他已经读到哪里。
满篇溢美之词,早逝的父皇曾捉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叫他读写。父皇只把这件事当做儿戏,却不知道他真的曾在深夜将这道旨意一遍又一遍地默诵丶誊抄。
他也还记得父皇那道封赐燕君的诏书。
瑰意琦行,钟灵毓秀,柔明专静,容冠群芳……
全都是一些代表美丽与嘉奖的词句,甚至在最後一句直言不讳地指出——
端懿惠和,其德可掌中宫。
每一句都应该用在立後而不是封君的时候,但那卷昭告天下的圣旨的确止步于封君。
今天以前他从来不知道为何父皇要这样做。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天下共主,难道还需要忍让什麽丶牺牲什麽吗?
直到今天,亲眼看见那画中之人,他才终于承认,这世间的确有天子也不该得到的东西。
这般如梦似幻丶纯真柔善的美丽,仅仅只是存在,只是让世人惊鸿一瞥见其风姿,就已经很好了。
谁也不配拥有,谁也不配占据。
贺拂耽看过最後一个字,忽然感到颊边拂过一丝凉意。
他擡头朝凉风吹来的地方看去,才发现窗外竟然漫起一片苍白的雪雾。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怔怔看着窗外茫茫白雪,听见面前少年人轻声问道:“今夜过後,您就要离开了吗?”
贺拂耽回神,视线重新落在太子身上。
还不到弱冠的年纪,就经历了丧父之痛。不等痛苦悲伤过去,又要用少年人尚且单薄的肩膀扛起整个国家。
贺拂耽心中有些难过,却只能狠心道:“是。我不能在宫中待太久,还要将白泽送回昆仑。”
“若孤日後成为明君,它会回来吗?”
“会的。贤君出则白泽至,神兽族从不失约。”
“那……白泽若回到皇宫,百年後我与它一同老去,大限那日……您会回来吗?就像今天一样?”
那双与年纪不符的沉静的双眼,第一次染上些灼热的情绪——期待丶盼望丶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