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许银翘写了很长一页。
一开始,她还在用平静的语调,陈词道:婚姻,是人伦中很大的部分,二人缔结婚约,乃是三生前就结下了缘分。夫妻和睦,伉俪情深,是理想中最美好的夫妻的样子。
紧接着,她另起一段,却写道:然而这场婚姻,既没有当事人双方的同意,又没有父母媒妁的撮合,一切都只是因为圣心难测,二人阴差阳错,被月老牵上了红线。
既然这缘分一开始就是错的,为何不将条理厘清,各自回归原来的位置呢?
倘若两人和离,我愿为离群之鸟,远走高飞,从此离开雍州。天地之大,总有小女子一容身之所,就算粗布为衣,壶浆为饮,她都能怡然自乐。
而裴彧,可以迎娶符合他皇子身份姑娘。高门家的女儿贞静贤淑,主管中馈,操持家事,一定比医女出身的我娴熟许多。她们心胸宽博,您想要的女人,都可以让她们迎接。
到最後,许银翘的字迹模糊了。泪水与血水共同洇开在绢面上,丝丝鲜血渗入肌理,字体如同喝了酒的醉汉,晃晃悠悠,不知其形。
她说——
……二心不同,难合一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休妻另娶,采撷芳草,合乎殿下之身份体宜也。
从今往後,不复相见。
裴彧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此间的芳草,自然指代的是何芳莳。
他的眼神落在这句话上,只觉得许银翘写在柔软绢布上的话,如同变成了一根根寒芒利剑,刺伤了他的眼睛。
眼底干涩,似乎有什麽液体要涌出来。
裴彧脸色微冷,甩了甩头,极力驱散那股感觉。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一下子将白绢紧紧攥住。
五指合拢,几乎将柔软的布料嵌入皮肤中。
裴彧一声冷笑,心里想道:许银翘把他裴彧当成什麽人了?她难道以为,给自己递交休书之後,两人就能不复相见了吗?雍州是裴彧的地盘,只要他想,许银翘无论逃到哪里,他都能将她捉回来,什麽天高任鸟飞,不过是一个单纯到愚蠢的笑话。
至于另娶的事情……
裴彧的动作顿住了。
裴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样子,神情大异。他这幅情态落在耿将军眼里,直把耿将军看愣了。
耿将军第一次见到裴彧愣神了如此长的时间。他顺着裴彧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被他压在掌下的白绢。
白绢瘦长的身子被裴彧捏得皱巴巴的,像一个细白的人儿被掐住了脖子。耿将军好奇地探头,想要看清那白绢里头写了什麽。但是,或许是他的动作太明显了,裴彧馀光瞟到耿将军蠢蠢欲动的身影,一把合上了手。
书帛被捂得严严实实,好生收入裴彧的袖囊中。
耿将军垂下眼帘,心头不禁有些小小失望。
裴彧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冷酷的一张脸上再也看不出情绪。
他从书桌上拿出一大张牛皮纸,招呼耿将军到跟前,一起看雍州周围的城防。
耿将军走进了,才发现,裴彧艳丽狭长的眼尾周围,散着一圈淡淡的红。
那抹红,可以出现在情窦初开为情所伤的二八少女身上,可以出现在中年失意当垆喝酒的兵士身上。可唯独,不可能出现在裴彧身上。
耿将军揉了揉眼睛,那抹红还在。
裴彧侧过头来:“将军今日为何如此心神不定?”
“啊……哦。”耿将军这才回过神来。他偷偷瞥了裴彧一眼,莫名有些心虚。“属下失神,请殿下恕罪。”
“那就专心些。”
出人意料的,裴彧并没有因此怪罪耿将军。
耿将军觉得更奇怪了。
耿将军暗中锤了锤自己的大腿。
他一定还在做梦。
在耿将军有限的印象里,裴彧是个脱去了所有情感的冷血动物,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如若要用一种生物来比喻,耿将军觉得裴彧是只狼。
而且是只独狼。
耿将军算是看着裴彧长大的了。
十年前,一道圣旨从京城发出,送一位垂髫之年的少年皇子到雍州军营。
雍州乃苦寒之地,且不说军队,光是恶劣的风沙天气与时不时在城中蔓延的疾病,就足以摧折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