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当与许银翘中间淡淡的尴尬与情愫不存在,每日只和许银翘谈一些族中事务,闲下来,韩因也会教许银翘一两句月氏话。
渐渐的,许银翘防备的态度,也松弛下来。
在月氏族的这些日子,许银翘试图找到自己的定位。
回顾往昔,许银翘在当皇妃的那段日子里,曾经花下苦功夫,钻研如何管理一府的事务,如何在宴会上优雅地吃食,如何在夫人小姐闲谈看戏的时候优雅地插话。但是,到了月氏族中,这些技能都失效了。
这里的月氏人,没有盛大的宴会,也没有冗杂的账本,许银翘就像一个空有一身功夫的大侠来到田间地头,忽然一下子,全无用武之地。
月氏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生存。
在大漠中孤岛似的绿洲上,保持基本的生存需要。
然後防止被柔然人发现。
许银翘身上只剩下两样有用的物事:第一,她会医术,第二,她能识字。
许银翘一跃成了月氏人中文化水平与医学水平最高的人。
于是,她主动请缨,上午教授月氏族的孩子们一些基本的知识,下午则偶尔出诊,看望族中老人。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过去,许银翘逐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相应的,月氏族人,也渐渐接纳了许银翘。
渐渐地,许银翘回家的时候,总有一两个小萝卜头跟在她身後,口中嘟囔着一些许银翘听不懂的话,听起来,像是“玉泽斯哥楞特”云云,许银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麽,问了韩因才知道,那些小孩子称呼她为“美丽的少女”。
或者说,仙女。
日子就这麽一天天好起来,不过,时间长了,许银翘也不免觉得有些无聊。
恰好,族中的药材也见了底,韩因趁机邀请许银翘,参与月氏人下一次“出猎”。
许银翘同意了。
说是出猎,实际上就是采购。月氏身处大漠之中,虽然有水有食,但一应生活器具,还得从外头购买。
为了防止被柔然人打劫,每次出猎,月氏人都会出动族中最精锐的男人,身上带着武器,穿上可以遮住所有月氏形貌的衣服,这才放心走上通往大周的路途。
月氏人行事谨慎,寻常一个月才出动一次。恰好许银翘在绿洲之中呆得有些烦闷,韩因想,他恰好能借出猎的事情,带许银翘出去逛一逛。
这次他们出猎的目的,正是大周边境的夜来镇。
*
裴彧到达夜来镇的时候,天色尚早。
按照与柔然汗王约定的地点,他来到镇外十里处,举行人质的交换仪式。
日轮渐渐西沉,血红的一轮巨日溶进淡青色的山脉之中,圆得像一个巨大的火球。
裴彧从下午等到黄昏,柔然人迟迟未出现。身後的队列中,渐渐传来骚动之声,骚动很快就被带队的军官按下去了,但是,裴彧知道,如若柔然人再不出现,士兵心中的怨气只会越来越大。
他必须作出决断。
车鹿被关在一个齐人高的笼子里头,嘴里塞着白布,眼睛半睁半闭着,如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旁人一看,定以为他已经死了。
裴彧朝旁边的小兵努了努嘴。
小兵会意,上前就给车鹿一脚,笼子晃了晃,好险没翻倒。
车鹿终于睁开了眼,他左目浅金,右目深黑,一只映着无边霞光,另一只,则如同堕入浓重的黑暗。
小兵斥道:“你们柔然国的汗王,恁的如此不讲信用。若是今日他们不到,你也不用活!”
车鹿却倦倦地打量了小兵一眼,只一眼,便好似看穿了小兵的色厉内荏。
小兵莫名被他的眼神吓得缩了一下。
“急什麽,就来了。”
车鹿说完话,又闭上了眼睛,双手抱胸,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裴彧转过头去,目之所及,都是遥远的天际线。天地之交光秃秃的,一个人影也无。
小兵悻悻地看向主将,主将裴彧却将目光投射向别处。小兵无法,只闭上嘴巴充哑巴。
裴彧知道,吃哑巴亏的,不是小兵,而是自己。
车鹿方才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裴彧在疆场之上几乎无人能敌,但奇耶怪耶,自从在落雁峡下失了许银翘之後,他一向的好运气似乎都被带走。裴彧隐隐有一种感觉,他的生活,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分崩离析,但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种莫名的不妙的预感,让裴彧心下隐隐有些擂鼓。
他再次仔细检查了关着车鹿的笼子,笼外八角黄铜锁结结实实地拴着,夕阳的馀晖投射在锁上,给铜锁增添了一抹亮色。
而遥远的草原上,终于传来马蹄声声。
紧接着,一队柔然人出现在天边,正迅速向预定地点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