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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浮生是梦中(第1页)

只此浮生是梦中

湖北的雨天连铜板都要生出绿霉来,覆铜板车间更是如此,四壁凝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铜锈和潮湿混合的独特气味,闻久了让人舌根发涩,仿佛嚼了一把生锈钉子。

熊邦荣站在流水线前,指尖划过板材边缘感受凹凸,每根手指都强劲有力,指节粗大如竹节,能同时拎起三块十斤重的电解铜板行走如飞,面不改色。这双手在车间里摸过的铜板,连起来能绕武汉三镇一圈,浸透了她三十年的汗水和时光,刻满了岁月痕迹。

“邦荣姐,质检那边不服周!”年轻学徒站在车间门口喊,不敢近前,声音在潮湿空气里打着颤,“说我们这批板子气泡超标准了!要全部返工!说要是用在精密仪器上要出大事的!说这是原则问题!”熊邦荣不擡眼,右手持检测仪在板面上匀速移动,左手已在记录本上写下数据,“跟他们说,湿度超标的天气,气泡在允许范围内。不服周就叫他们主任自己来看,就说是我熊邦荣说的。”话干脆得像刀切萝卜,每个字都带着铜板落地的铿锵。车间里水汽在她眉毛上结了一层细密的霜,她却浑然不觉,似生来就是在这水汽中浸透的。

学徒应声跑了,脚步声在潮湿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熊邦荣这才直起腰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五十二岁的人,腰板仍挺得笔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後腰贴着的膏药已经发烫,似一团火灼烧,工人们背地里叫她“铜板娘子”,说她血管里流的是铜水不是血,说她半夜里眼睛都会发出金属光泽。这些她都知道但从不在意,在这个男人当道的行业里,她靠着一股不服周的劲头从学徒工做到了技术总监,让那些当初笑话“女人干不了这行”的人都闭了嘴,一个个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铃声刺耳响起,熊邦荣换下工装,荷包里揣着这个月的官饷,捏一捏,厚度明显不如上月。推着自行车出厂门,在摊子上买两个面窝,一边蹬车一边过食,车轮碾过坑洼路面,泥水溅在裤腿上,这条路她走了三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家。路边的梧桐树比她初来时粗了两圈,树皮上长满青苔,似披了青梅果丹皮外衣。

熊眷高正在堂屋里筛茶,紫砂壶在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碰撞声,听见门外自行车响,她慌得把桌上药瓶扫进荷包,却不小心碰倒了茶杯,茶汤在桌面上蔓延,像一幅抽象的地图勾勒出内心慌乱。门开时,她已经端坐藤椅上,一副刚沏好茶等待稀客的安详模样,但手指试图掩盖桌上的水渍,却不知这欲盖弥彰的动作更加暴露了她的不安。

“今日怎麽回来得这早?”熊眷高问,熊邦荣把褂子挂好,目光如探照般扫过堂屋的每个角落,“街坊说您今日又满街寻人去了?寻哪个?李嫂子说您问了她三遍有没有看见小毛。”小毛是四十年前失踪的猫,早就化成灰,连骨头都不剩了。

熊眷高的眼神飘忽了一瞬,似被风吹动的烛火,“没寻哪个,就是问问隔壁小李看见我的顶针没。。。”话没说完,突然咳起来,涎水顺着嘴角流下也不自知,在衣襟上留下深色印记,像是岁月泪痕。熊邦荣递过袱子,同时注意到桌上的茶壶嘴有个新缺口,这是母亲嫁妆里带来的紫砂壶,用了几十年从未损坏如今却多了个伤疤,“您又摔东西了?”“哪能呢!好好的东西。。。”熊眷手指紧紧攥袱子,眼睛望着窗外,似在寻找丢失的东西,某个永远也找不回来的珍贵之物。

熊邦荣不再说话,她走进厨房,看见垃圾桶里有个打碎的药瓶,白色碎片如破碎希望,母亲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更怕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三重恐惧织成一张网,把两个人都困在里头越收越紧,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铁皮雨棚,似无数手指在叩问,又像是时光滴答提醒她们岁月无情。

晚饭时,熊眷高突然说:“妳小时候最喜欢吃糯米肉丸,一次能吃五个。”眼睛亮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麽美好的往事,有光芒在其中闪烁,随即又暗淡下去,“不对,那是妳姐姐。。。妳姐姐才喜欢吃肉丸。。。妳只爱吃炒花饭。”声音越来越低最後几乎变成自言自语,熊邦荣筷子停了一刹:“我喜欢吃,明日做吧。”她记得以前母亲总是把肉丸夹给姐姐,而自己只能吃炒花饭,那时候她发誓总有一天要吃尽天下所有的肉丸,而如今只觉索然无味。

母亲忘了姐姐早在四十年前就没了,熊邦荣低头吃饭,炒花饭在嘴里嚼出了铜锈味,像是嚼着自己的心。堂屋老钟滴答走着,每一步都踩在记忆漏洞上,雨声渐密,像把所有记忆都冲洗干净,只留下一片空白。

生物实验室里,建驰虹的手指移动每一下都恰到好处,这双手能同时拎起三个实验箱爬五层楼而不抽,能在离心高速旋转中保持稳定,能在显微镜下捕捉细胞变化,此刻却轻柔抚摸生怕惊扰生命,培养皿中的细胞正在分裂,如同她脑海中不断滋生的念头,一个个破土而出,蔓延生长纠缠成网。

实验室的门开了条缝,安其室的脸在玻璃後一闪而过,建驰虹立即放下器材脱掉大褂,这是个演练过千百遍的应急程序,已经成了肌肉记忆,心跳加快,像是回到了本科时“怎麽找到这儿来了?”建驰虹拉着安其室走到走廊尽头,声音压得低低却掩不住惊喜,她注意到安其室的工作服袖口有新鲜油污,应是刚从车底爬出来,身上还带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安其室从荷包里掏出一叠钞票,纸币边缘有些磨损,像是经过无数次的触摸,“妳妈又打电话骂妳了?”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藏着洗不掉的机油,“拿着,别回去求他们,黄教授那边我去说,我认识她侄女在电车厂上班,能说得上话。”建驰虹不接钱,只盯着安其室的眼睛看,试图从中打捞起过去的自己,在褐色瞳孔里她能看到十五岁的自己,穿着校服,骑着自行车,後座上载着安其室,两人笑得没心没肺,车筐里还装着刚发的全能学案。安其室是她回到过去的唯一途径,透过这双眼睛她能看到那个还没有被压垮的自己,那个相信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自己。“我不要,妳自己攒着,不是说想开个修车店?”建驰虹说,手指无意识卷着带子似缠绕自己心事,她知道安其室在电车厂的工作有多辛苦,知道她每天要检修多少辆电车,知道她的梦想是有一家自己的修车行,知道她省吃俭用每一分钱都攒着为了这个梦想,知道她为此付出的汗水和泪水。安其室强硬把钱塞进她荷包“我有提成,多了的。”明明是谎话却说得很坦然,手指触碰到建驰虹的手腕,一道淡淡疤痕,是以前时做实验烫伤的,“妳能读博士,比什麽都强。”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楼道里回响,建驰虹想起高中时,安其室总在月考後用铅笔仔细计算要加多少分才能超过前面的人,那时的她眼神专注,似全世界只剩下一张纸。如今建驰虹在算论文影响因子,安其室在算电车零件损耗率,不同赛道同样不服周,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像是从过去吹来的气息,带着回忆的咸涩。

“我今天调试新型电车,煞车系统有问题,要是妳在,肯定能算出问题在哪,那些工程师算了半天,还不如我凭手感。”语气里带着自豪。建驰虹微笑,眼角泛起细纹,“妳高中物理比我好,那次竞赛妳做的动机模型漂亮极了。”“但妳会读书啊。”安其室说得理所当然,这是她的宇宙定律,眼睛在昏暗的楼梯间里闪着光,像是江面渔火指引方向,温暖坚定。

经过告栏时两人同时停下脚步,高三月考红榜上,第一个名字是“马尽歌”,总分702。照片上女孩的眼神像要把榜单烧出个洞,“这丫头真厉害。”安其室感叹,声音里带着钦佩,“像妳当年,不过眼神更凶些,像是要跟全世界打架。"手指轻轻划过玻璃,建驰虹却觉得眼神太过锋利会伤到自己,她握紧安其室的手,粗糙踏实似暴风雨中的锚。如果说建驰虹选择了她们的过去,那麽安其室就选择了建驰虹的未来。

成绩单在马尽歌手中攥出了汗,年级第一但数学只有一百三十五,“老师,能再给我一张成绩单吗?”她问,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控制不住,空气湿重得像浸了水的棉被,让人连呼吸都带着水汽。班主任推推眼镜,“已经第一了,尽歌,别太苛求自己。上次市里竞赛不是也拿了一等奖吗?”老师的笑容很勉强,像是用胶水粘在脸上的,随时都会脱落。马尽歌看到老师眼角细密的皱纹,那是被无数个她这样的学生刻出来的,每一道都是期望压力丶无法实现的梦想。

马尽歌不说话,只是伸着手,她需要计算要减少多少失误才能完美,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讨厌但控制不住,就像控制不住手臂上的伤痕,一道叠着一道,记录着崩溃挣扎以及无声呐喊。

她没去跑大课间,躲在实验楼顶层的楼梯间,取出刀片在左臂上轻轻划下,血液证明存在,血珠渗出来沿着手臂流淌,似红色泪痕,她看着血珠滴落在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小花,然後又迅速被潮湿空气吸收,只留下深色印记,然後她坐下闭上眼睛就坐在水泥地上,听风声穿过栏杆,想起小时候赤脚在溪水里捉螃蟹,在山後树林捉蜻蜓和绿色甲壳虫。那时候的天空很蓝,河水清澈见底,她能看见水底鹅卵石和游动小鱼,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能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笑声。

手机震动,爸爸发来消息,屏幕的光在昏暗楼梯间显得刺眼:“妳妈家的女儿保送北大了,妳准备什麽时候去竞赛集训?”马尽歌回复:“明日就去。”她想起妈妈後来生的那个妹妹,总是笑眯眯的女孩,弹得一手好琴,还会写诗,而她只会考试,不断运算输出却不知道为了什麽。她收起手机掏出全能学案,书页被翻得毛边,每个空白处都写满笔记,似被过度开垦的土地再也长不出新的作物,她是同学眼中的学霸,老师心中的骄傲,父亲棋盘上的棋子。有时候她觉得脑子像一块覆铜板,被刻上各种电路,再也找不到原本模样,再也回不到那个在溪水里捉螃蟹的小女孩。

最後一节课,老师讲解《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老师陶醉吟诵,马尽歌突然举手,似被什麽力量驱使:”老师,如果良辰美景都是虚设,奈何天才是真实呢?如果死後世界和生前一样无奈该怎麽办?”声音在教室里显得特别清晰,同学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老师尴尬笑笑:“考试不会问这个,记住手法和主题就行,尽歌,妳有时候想得太多了。"话语中带不耐烦,似被打扰了清梦。

下课後,几个同学围过来,像是嗅到花香的蜜蜂:“尽歌妳好厉害,这种问题都想到!”“这次月考妳又第一吧?”“教教我怎麽学数学好不好?”眼睛里闪烁着崇拜和羡慕,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愱殬,似是隐藏在花下的刺。马尽歌微笑应答,眼神却越来越远像是飘向了另一个世界,她发现原本思想可以共鸣的人,明明平等着,但在加入身份利益之後就变得陌生了,每个人都在她身上索取换取利益所得,就像父亲,永远在计算分数能兑换多少社会资本,永远在比较她和别人,永远看不到她这个人。

界限消失,世界变成模糊色块再也分不清真假,只有手臂上的疼痛血痕是真的,只有瞬间的疼痛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回家路上她买了蛋挞,甜腻味道在嘴里化开,暂时填满内心空洞,手机里父亲又发来消息:“周教授说有个夏令营,名额有限妳赶紧准备材料,别忘了把妳那篇小说发给我,我让孙叔叔看看能不能发表。”文字似无数绳索将她越捆越紧,马尽歌停下脚步看着江面夕阳,水波粼粼似数片碎镜,每一片都映着不同天空不同可能,她突然很想坐在江边石头上,听流水的声音,什麽也不做,就像小时候那样,只是静静坐着听着存在着,而不是永远在奔跑。但她只是继续往前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人在陪伴着她却又触不可及她,雨细密持久,似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浸在潮湿里,只留下无尽迷茫。

熊眷高又走失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雨水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所有痕迹,让人无处寻觅。

消息是隔壁李嫂传来的,她敲开熊邦荣家的门时,雨正下得最大,像是天漏了一般,“眷高姐不见了!我看着她往江边去的,就穿了件薄褂子,也不怕冰似铁!拦都拦不住,说是要去找小毛耍!”李嫂子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急促焦虑,熊邦荣骑着车满城寻人,雨水模糊视线但她不需要眼睛也能找到路,城市的路早就刻在她骨子里了,街巷都藏着记忆转角都有着故事,她先去了母亲常去的几个地方:老棉纺厂旧址,那里有母亲年轻时的回忆;江滩工园,母亲最喜欢在那里看江鸥飞翔;还有四十年前她们住过的老街,虽然已经拆迁改建但母亲总是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走,街坊们都说没看见,眼神里带着怜悯和好奇。

最终在废弃车厂附近找到了母亲,熊眷高坐在石阶上,眼神空洞望着江面,雨水把她的白发贴在脸上似枯萎水草,她的身子缩成一团像是想要回到羊水里。

“妈!”熊邦荣跑过去,脱下外套披在母亲身上,老人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石头,不停颤抖像是秋风中的最後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熊眷高茫然擡头,“妳看见我家欣欣了吗?这麽高,”她比划着,手指在空中画出虚幻轮廓,“扎两个小辫子,眼睛亮亮的,她放学了该回家吃饭了。”她的声音带着岁月回声却找不到归途,熊邦荣的心沉下去,母亲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我是荣荣,妈,妳看看我。”她抓住母亲的手,那双手有力得能同时拎起三桶水,现在枯瘦似柴。熊眷高仔细端详她的脸,惊恐後退:“不是!荣荣才十二岁!妳是哪个?莫骇我!”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灰蒙天空吞噬所有的理智。熊邦荣不再争辩,只是扶起母亲,“回家吧,我做了糯米肉丸。”她知道这个时候只能顺从母亲的记忆,就像从前母亲对待她,用温柔包裹所有的无奈心痛,雨水打湿衣裳却打不湿相连牵挂。

路上熊眷高突然清醒了些,“是荣荣啊,今日怎麽放学这晚?又去同学家写作业了?”手指紧紧抓着女儿胳膊,生怕一松手就会坠入无尽虚空,“厂里忙。”熊邦荣答,眼眶发热。母亲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而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了,雨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阴沉如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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