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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戳(第1页)

硬戳

松花江冻得嘎嘣脆,冰面青黑,镜子似的照见个灰秃噜的天。西北风那叫一个邪乎,小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艳红缨就戳在江当间儿,身上那件唱木兰的旧斗篷,红不拉唧,让风吹得呼啦响,像只冻僵了还死命扑棱膀子的傻鸟。

她没勾脸,素面朝天,眼窝子底下那点青黑,是熬的,也是冻的。可那腰杆子,挺得比身後挂着冰溜子的老榆树还直溜。她吸溜一口刀子风,猛地开腔:“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

嗓子还是那副金嗓子,清亮丶高亢,带着股子穿云裂石的劲儿,硬邦邦砸在死寂的冰面上,撞到江堤,又弹回来,嗡嗡的。最後一个音颤巍巍悬着,绷得死紧,啪嗒,断了。四下里静得吓人,就剩风在那呜嗷喊叫。

艳红缨站成个冰雕,半晌,才拿手背狠狠蹭了把眼角,冰碴子混着点水星子,让她粗鲁地向上抹掉了。她猛一转身,红布子甩开一道豁亮的红弧,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咯吱响的冰溜子,奔着江堤下头那片冒着黑烟丶一股子铁锈煤烟子味儿的厂区就去了。文工团小楼门口搬家的乱乎劲儿声响很大,但始终没盖过丧钟敲响的声响,因此她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绥汾河口岸的风更邪性,裹着柴油丶皮毛和毛子身上的膻乎味儿,呼呼往脖领子里灌。艳红缨裹紧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红大衣,挤在一堆裹着厚棉猴儿丶吵吵把火的倒爷中间。耳朵里灌满了天南海北的讨价还价丶毛子卷着舌头的吆喝丶卡车放屁似的轰鸣。空气里飘着哈人的旱烟丶生皮子味和冻硬了的马粪蛋子味。

她手里死攥着几张油印纸,俄文数字和汉字批注糊满了,废钢轨丶生铁锭丶合金料。纸边让她汗手捏得起毛了。这玩意儿,比当年背整本玉堂春还硌得慌!旁边几个油渍麻花的倒爷斜眼瞅她,嗤笑声儿直往耳朵眼儿里钻:“啧,老娘们儿也来搅合铁疙瘩买卖?唱戏的嗓子喊得出价儿?”

艳红缨下巴颏一扬,硬把那扎人的目光顶回去。她清了清那副金贵的嗓子,往前拱了半步,蹿上一块冻得梆硬的大石头,迎着刀子风,丹田气一提:“乌拉尔重轨!三号库!一百八十吨!每吨……”

那清亮带金属声儿的嗓门猛地拔起来,像把烧红的攮子,噗嗤一下捅破了码头的乱乎声。嗡嗡的吵吵声像被掐了脖儿,几十道目光唰地钉她身上,惊的丶疑的丶等着看哈哈笑的。

“每吨一百八十七块五!卢布结算!现款现货!契丹卡,哈拉少!”

另一个女声稳稳接住她的话把儿,字正腔圆的毛子话报出价儿。不高不低,像颗小石子儿,准成儿砸进对面毛子堆里。

艳红缨猛一扭头。

人群边儿上,一个高挑身影斜倚在一辆漆皮斑驳的老嘎斯车头。女人裹着件半旧的军绿呢子大衣,毛领子磨得油亮,站得松垮,可那股劲儿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厉害。没戴帽子,深栗色卷毛让风吹得乱糟糟拂过脸盘子。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灰蒙蒙的,像西伯利亚深秋结了冰碴子的湖泡子,没啥温度,就那麽淡淡地扫过来,带着点掂量,还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是吕青绘。绥汾河这一片儿倒腾钢铁边角料的,没人不知道这娘们儿,眼毒,心狠,账头子算得比刮骨刀还利索,是个硬茬子中的硬茬子。据说她路子野,跟老毛子那边不清不楚,但总能搞到别人弄不到的批条和紧俏货。

吕青绘那灰眼珠子在艳红缨绷紧的丶还残留着戏台亮相风韵的脸上溜了一圈,嘴角好像往上那麽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快得跟风吹睫毛似的,让人疑心是错觉。她没再瞅艳红缨,扭头跟那群毛子买家叽里咕噜爆豆子似的说了一长串,手势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时而拍拍嘎斯车的引擎盖,时而又指指艳红缨的方向。

毛子堆里交头接耳嘀咕几句,领头那个满脸络腮胡子丶龇着一口黄板牙的毛子头儿,眼珠子在艳红缨和吕青绘之间转了两圈,龇牙一乐,朝吕青绘伸出毛烘烘丶树根似的大爪子。

成了。

艳红缨还杵在冰冷的石头上,胸口呼哧带喘,攥着报价单的手指头松了又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子。江风卷着煤灰面子扑脸上,喇得皮肤生疼。她瞅着吕青绘像只敏捷的山猫,从车头上利落地蹦下来,跟大胡子那只毛手重重一握,指关节都泛了白。吕青绘好像觉出她在瞅,侧过脸,那灰眼珠子又定在她身上。这回,里头那点看热闹的劲儿更足了,甚至还掺了点稀罕,像古玩贩子意外发现了个蒙尘的瓷瓶,琢磨着是捡漏还是坑人。

吕青绘没吱声,就朝艳红缨这边,幅度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只是下巴颏往下那麽一顿,点了下头。那意思,像是说:“货,还行。”

艳红缨没动弹,也没回。她像跟手里的纸有仇,把那张让汗溻得发软丶几乎要破的油印纸,咔咔对折,再对折,折成个硬邦邦的小方块,狠劲儿塞进军大衣深不见底的口袋里。那硬邦邦的纸角,像块烧红的炭,隔着厚实的衣料,狠狠硌着她的肋巴扇,生疼。她跳下石头,没再看吕青绘一眼,低着头,挤开还在嗡嗡议论的人群,快步消失在弥漫着柴油和膻味的码头深处。

几天後,艳红缨揣着那些用“金嗓子”换来的丶带着毛子膻味的卢布,在绥汾河镇子边儿上租了个四面漏风的破仓库。她需要人手,需要懂行的人。鬼使神差地,她又转悠到了那个乱糟糟的码头。老嘎斯车还在那儿。吕青绘正叼着根烟,眯着灰眼睛看几个毛子卸货,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

艳红缨走过去,没废话:“喂,那谁,想合夥不?我出地方,出人脉(指嗓子),妳出钱,出脑子。”她指了指自己脑袋,又指了指吕青绘的。

吕青绘吐了个烟圈,灰眼珠子在烟雾後头打量她,像在评估一堆废钢的成色:“凭啥?”

“凭我能喊,”艳红缨梗着脖子,“凭妳能算。这嘎达的娘们儿不多,脑子比算盘珠子还利索的娘们儿,更少。”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我瞅妳,顺眼。”

吕青绘嗤笑一声,把烟头扔地上,用厚实的棉鞋底碾灭。“顺眼值几个钱?”她话是这麽说,灰眼珠子里却闪过一道光,“仓库在哪儿?带路。”

破仓库像个巨大的冰窟窿。寒风从没糊严实的铁皮缝里钻进来,呜呜作响。角落里堆着几块废铁,中间生着一小堆火,烧的是捡来的破木头和油毡纸,冒着呛人的黑烟。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丶煤灰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儿。

艳红缨和吕青绘裹着同一件从文工团顺出来的旧军大衣,挤在火堆旁。火光在她们冻得发青的脸上跳跃。艳红缨手里摊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化铁炉。

“瞅这儿,青绘,”艳红缨冻得声音发颤,手指头点着图纸,“风口得改,老毛子那套不行,顶风烧,劲儿憋着,费煤!”

吕青绘缩着脖子,灰眼珠子盯着图纸,又翻着手里一个巴掌大的丶油腻腻的旧账本,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数字。“改?拿啥改?买耐火砖的钱都不够!这堆破烂,”她指了指角落的废铁,“熔出来够不够本还两说!”她哈了口气在冻僵的手指上,搓了搓。

两人都沉默了,只有火堆噼啪作响,和寒风穿堂的呜咽。

“先干!”艳红缨猛地站起来,军大衣滑落半边,“干成了,吃香喝辣!干黄了,老娘回去唱戏!”她抄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锤,走向那堆废铁,咣当一声砸下去,火星四溅,震得仓库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吕青绘看着她被火光拉长的丶充满蛮劲的背影,没说话,只是把账本揣回怀里,裹紧大衣,也站了起来。她走到一堆破烂零件旁,开始分拣。灰眼珠子里没什麽波澜,但动作异常麻利。

第一炉铁水出来的时候,像个蔫屁。颜色发乌,气泡多,杂质也多。艳红缨抡着大锤,对着那块不成器的废铁锭一通猛砸泄愤,火星子乱飞,汗水混着黑灰流进脖子。吕青绘蹲在角落里,就着仓库门口透进来的天光,对着账本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眉头拧成了疙瘩。算珠撞击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清脆也格外刺耳。

後半夜,艳红缨累瘫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黑黢黢的顶棚发呆。吕青绘走过来,把一个烤得软乎丶表皮发黑的东西塞到她手里。是冻秋梨,用仓库里那个破铁皮炉子烤的。

“败火。”吕青绘声音平板,自己也蹲在旁边,小口啃着另一半。

梨肉滚烫,带着一股焦糊味和清冽的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那股憋在心口的邪火竟真被压下去一些。两人都没说话,就着微弱的炉火和窗外呼啸的北风默默地吃着,仓库里弥漫开一股奇异的丶带着焦糊气的甜味儿。这是她们之间,第一个无声的约定。

靠着艳红缨那不要命的闯劲和一副能把铁疙瘩都喊热乎的金嗓子拉订单,靠着吕青绘精打细算丶锱铢必较甚至带点不择手段的“抠门”和“算计”,靠着她们用冻秋梨和破军大衣捂出来的那点暖和气儿,“木兰重工”这块牌子,硬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在男人夹缝中,立了起来。

破仓库变成了像模像样的车间,虽然还是四处漏风。招来的女工越来越多,清一色的铁娘子军。艳红缨成了厂长,主抓生産,嗓门依旧穿透力十足,在机器的轰鸣里指挥若定,身上那股子戏台上的英气化作了车间里的雷厉风行。那杆红缨枪,被她挂在了简陋的厂长办工室墙上,枪缨被炉火映得发亮。

吕青绘是副厂长兼总账房,灰呢子大衣换成了更利索的工装,但那股子疏离和精明的劲儿没变。她的办工室永远堆满了账本丶报表和进口设备的说明书,算盘珠子的响声是她的主旋律。她像只守护巢xue的母兽,死死盯着厂里每一分钱的流向,对外谈判时寸土不让,眼神能冻僵毛子的黄板牙。

厂子最红火那几年,车间里灯火通明,彻夜不息。行车的警报声丶锻锤的轰鸣声丶铁水奔流的呼啸声,汇成一首震耳欲聋的工业交响。庆功宴上,艳红缨喝高了,脸蛋通红,扯着嗓子唱《今日痛饮庆功酒》,豪气干云。她一把搂过旁边皱着眉躲酒的吕青绘,硬把酒杯往她嘴边送。

“青绘!我的财神奶奶!喝!今儿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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