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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儿许在四零四(第2页)

许耀女的声音不高,在这狭小温暖的空间里回响,炉火映着她那张被油烟熏染丶略显圆润的脸。

“各位,”她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几张沉默的脸,“甭管您几位是管着全城人坐地铁的,还是琢磨地下铁轨那点儿波磨动静的,”她朝陈情弗的方向努努嘴,“甭管您是捣鼓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区块链,还是守着故宫里老祖宗留下的瑞兽换嚼谷,”她看向梅丽财和竹昭瑾,“甭管您是教人怎麽写文章破茧,还是自个儿在题海里泅渡想出头,”目光扫过曹北曾和李南峰,“再甭管您,”最後,她的视线落在沈惊若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但语气依旧爽利,“是坐在衙门里,给这四九城定规矩丶塑金身的…”

“说到底,咱干的这些活儿,奔的这些前程,心里头揣着的那点念想,”许耀女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就跟烤我这鸭子一个理儿麽?急火攻心,没用,小火慢炖,熬的才是滋味儿!是皮焦了肉柴了的糊味儿,还是皮酥肉润满口香的讲究,全看您能不能耐住那份文火的寂寞,受得住那点烟熏火燎的煎熬。”

她重新坐回小凳上,拿起炉鈎子,轻轻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烧得正旺的煤球,火苗猛地蹿高了一瞬,映亮了她眼中那点洞悉世事的狡黠和悲悯。

“外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可我这炉膛里的火,只要添上炭,它就灭不了!”她拍了拍手,仿佛掸掉看不见的灰,“等着!我许耀女别的不敢说,给诸位弄口热乎的,暖暖肠胃,这点本事还有!吃饱了,暖和了,才有力气琢磨,您那事业是得添把柴还是撤点炭,您那感情是火候没到还是差点儿挂炉的功夫!”

许耀女站起身,冲着後厨外面喊了一嗓子:“栓子!哪儿去了?後院地窖里那半扇老火腿,还有墙角那坛子没开封的玉泉山二锅头,给我弄进来!再剥几颗我腌的流油儿的咸鸭蛋!今儿关门谢客,咱自己人,围着炉子,吃顿劫後馀生的庆祝!”

栓子,许耀女那个老实巴交丶话不多的侄女兼帮厨,应了一声,很快从後门帘子外头钻了进来。姑娘个子不高,敦实得像块门墩石,手里吃力地抱着半扇油光锃亮丶深红如枣的老火腿,肩上还扛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土黄色酒坛子,坛口用红布塞子紧紧封着。她把东西往炉子边相对干燥的地上一放,又默默出去,不一会儿端进来个粗瓷大碗,碗里躺着几颗青灰色壳儿的咸鸭蛋,蛋壳上还沾着点没洗净的黄泥巴。

“玉泉山的闷倒驴,可儿地道!”许耀女拍开坛口的封泥,一股浓烈丶辛辣又带着点粮食焦香的酒气一下冲出来,瞬间盖过了屋里的湿霉味儿和炭火气。她利索地用搪瓷缸子舀出清亮酒液,递给最近的陈情弗,“都来点儿!甭管会不会喝,这玩意儿下肚,保管从嗓子眼儿一路暖到脚底板儿,驱寒儿最灵!”

陈情弗没客气,接过缸子,仰脖就灌了一大口。高度白酒像条火线,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呛得她猛咳了两声,眼泪都出来了,但那股子憋在胸腔里的寒气丶还有在地下隧道被泥水裹挟的窒闷感,被这滚烫液体冲开了一道口子,她哈出一口灼热白气,把缸子递给旁边的梅丽财。

梅丽财犹豫了一下,看看旁边冻得嘴唇还在哆嗦的竹昭瑾,接过来,自己先抿了一小口,那股火辣劲儿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没再喝,把缸子凑到竹昭瑾嘴边:“小竹子,来,就一小口,暖身子。”竹昭瑾皱着眉,被浓烈酒气熏得往後缩,但看着梅丽财担忧的眼神,还是闭着眼,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小点。酒液入口,辛辣无比,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喟叹。

沈惊若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缸子,里面晃荡着清冽的液体。她微微蹙眉,平日里,应酬场合的茅台五粮液她碰得极少,更别说这种直来直去的闷倒驴。她习惯掌控,习惯清醒,酒精带来的失控感是她本能抗拒的,但此刻,她擡眼看到陈情弗被酒气熏得微红的侧脸,看到梅丽财小心翼翼喂竹昭瑾的样子,看到曹北曾正轻轻揉着李南峰肿起的脚踝,小姑娘疼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脱力感涌上来,她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沾着泥手印的缸子,她没看任何人,只是盯着缸子里微微晃动的酒液停顿了几秒,然後她擡起手,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仰头灌下了一大口,辛辣灼烧,吞下了一团滚动火炭,她猛地低下头,那股蛮横的热流不管不顾地在躯体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血液开始笨拙地重新流动。

许耀女看在眼里,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她拿起一颗咸鸭蛋,在炉壁的砖棱上咔哒一声轻巧地磕破蛋壳,手指灵巧地剥开。青灰色的蛋壳下,露出半凝固丶橘红流油的蛋黄,蛋白细腻如玉,一股浓郁咸香瞬间弥漫开,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叫。

“来,趁热乎!都垫巴点儿!”她把剥好的鸭蛋掰开,油汪汪的蛋黄像熔化的金子,先递给了年纪最小的李南峰。小姑娘看着那诱人的蛋黄,又看看曹老师鼓励的眼神,这才怯生生地接过来,滚烫蛋黄混合着清咸蛋白,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咸鸭蛋在衆人手中传递,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的细微声响,偶尔夹杂着被白酒辣到的吸气声。炉火噼啪映着沉默的脸,食物和酒带来的暖意,像缓慢涨起的潮水,一点点浸润着被暴雨和灾难冲刷得麻木的躯壳和神经,紧绷的气氛在温饱的满足感中悄然松动。

沈惊若胃里的烧灼感渐渐平复,被一种久违的暖意取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角落那个巨大的挂炉上,炉口黑黢黢的,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她想起许耀女刚才的“文火慢炙”,她这半辈子,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在权力的泥胎上塑着金身,追求的不就是那份月华般清冷完美的品相?可一场暴雨,就把这金身打回了泥胎原形,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手机早已没电,十号线西段…积水倒灌…陈情弗那泥猴子似的模样在眼前晃过,轨道上的波磨,最终磨穿了看似坚固的表象。

“陈工,”沈惊若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咳嗽还有些沙哑,但在後厨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看陈情弗,目光依旧落在挂炉上,“十号线西段…下行轨道那个老毛病,波磨耦合振动…根子是不是在道岔区那些服役超限的减震扣件上?”

陈情弗正埋头啃着咸鸭蛋,闻言猛地擡起头,腮帮子还鼓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抹了把嘴:“妳怎麽…?”她下午在雨棚里冲小实习生吼的话,沈惊若怎麽可能知道?除非…她看到了那条信息?那条让她甭管的信息?

沈惊若依旧没看她,只是淡淡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下午的协调会,议题之一就是老旧线路设施更新滞後对智能交通发展的制约,十号线西段,是重点风险路段之一。”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拈着毛巾粗糙的边缘,“减震扣件疲劳失效,引发轨道局部刚度异常,在特定频率的列车载荷下,与轨道不平顺形成有害共振…也就是妳们说的波磨峰值异常。”

陈情弗彻底愣住了,嘴里的咸香变成了莫名的苦涩。她一直以为沈惊若的世界在云端,看到的只有宏观蓝图和光鲜数据,根本不屑于了解轨道下面那些脏兮兮的丶具体到一颗螺丝钉的问题。原来她都知道?而且…懂?一种被看穿的狼狈和被理解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妳知道个什麽,底下多复杂”,最终却只是抓起旁边的酒缸子,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直冲脑门,呛得她眼眶发热。她粗声粗气地嘟囔了一句:“光知道有什麽时候用…换新?钱呢?审批呢?停运呢?哪一样不是扒层皮!”这话带着怨气,却也道出了现实的泥泞。

“所以,”沈惊若终于转过脸看向陈情弗,“所以妳就用临时调整监测参数阈值,掩盖峰值,让数据看起来正常?等它真出了大篓子,就不是扒层皮,是连骨头都给妳碾碎了!”下午在防雨棚,她为了应付眼前的数据报警,确实手动调高了几个异常振动点的报警阈值…这事儿她谁都没说。沈惊若怎麽连这个都…?

旁边的梅丽财听得云里雾里,什麽波磨丶耦合丶减震扣件,跟天书似的。但沈惊若那句掩盖数据和碾碎骨头,让她猛地想起了自己那宕机的服务器,她烦躁抓了把头发:“数据数据!就知道数据!我那区块链平台,数据链够透明够硬核吧?结果呢?一场雨,电一停,全他爸歇菜!再厉害的创新,根基不稳,都是沙上盖楼!”她声音拔高,带着程序员特有的愤懑,“资方就知道催催催!要进度!要亮点!谁管妳底下服务器是不是超负荷快炸了?谁管妳那模型轻量化是不是牺牲了核心精度?创新?我看是创死还差不多!”她越说越激动,仿佛眼前站着那个顶着熊猫头像的投资人。

一直安静听着的竹昭瑾,轻轻扯了扯梅丽财的衣角。梅丽财那股子邪火一下子泄了。她低头看着竹昭瑾依旧苍白的脸,还有那只肿着的脚踝,心里那点茫然和愤怒瞬间被心疼和後怕取代,她哑了火,闷闷地抓起酒缸子也灌了一口,辣得直咧嘴。

竹昭瑾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雨後的凉意,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根基…我们故宫文创,根基倒是够深,六百年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个湿透变形的故宫纸袋,“可守着这根基,天天卖朕知道了的手机壳丶紫禁祥瑞的摆件…流水似的游客,买的是个新鲜,是个打卡。有几个人真在乎那斗拱上的彩绘用了多少道工序?那线条里藏着多少讲究?”她擡起头,目光有些空茫,越过炉火,仿佛看向外面雨幕中那座沉默的宫殿,“守旧…守着这金山,却像捧着个琉璃盏,好看但不知道哪天手一滑就碎了。创新?往哪儿创?怎麽创?才能让这根基长出真正的新芽,而不是…而不是在文创店里烂大街?”她的困惑,是另一种形式的茫然压在心头。

曹北曾听着,手里给李南峰揉脚踝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起自己批改的那些作文,那些少女试图在科技与人文夹缝中寻找出路的挣扎文字。她借着李南峰的灵气破茧,可自己的茧呢?这郊区的新房,这压得喘不过气的房贷,这日复一日批改作文的疲惫,不就是她给自己织的最厚的茧?“根基…”她喃喃道,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所有人,“老祖宗讲‘安身立命’,这身安在新房里,这命呢?立在哪块地上才踏实?像南峰她们,天天在题海里泅渡,练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是…把自己磨成一颗颗塞进机器里的标准螺丝钉?”她的话,划开了焦虑本质。

曹老师的话扎在小姑娘最敏感的地方,她擡起头,眼睛因为忍痛和压抑而布满血丝,声音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尖锐:“螺丝钉?我们连当螺丝钉的资格都得抢破头!海淀妈丶西城爸,学区房丶竞赛班丶自主招生…哪一步不是踩着别人往上爬?题海?那哪是海!那是绞肉机!把活蹦乱跳的人塞进去,吐出来一模一样的分数条!还破茧?”她猛地举起怀里那个湿透的笔袋,声音带着哭腔,“我的茧,我的书,我的卷子!全泡在臭水沟里了!拿什麽破?!”委屈和绝望终于冲垮了堤防,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水,滚烫地砸在她紧攥笔袋的手背上。

後厨里只有李南峰压抑的丶破碎的抽泣声,和炉火不安分的噼啪声。

沈惊若看着痛哭的少女,又看看自己沾着泥污丶指甲依旧修剪圆润的手。这双手签过多少文件,开过多少会议,规划过多少宏图?可面对一个脚踝受伤丶前途泡在脏水里的孩子却显得如此无力。她所谓的“根基”,在少女绝望的嘶喊面前显得遥远而空洞,陈情弗盯着炉膛里跳跃的蓝色火苗,火苗在她眼底燃烧,映出轨道在积水中扭曲的幻影,掩盖数据…沈惊若冰冷的话语像鞭子抽在她心上。根基不稳,再漂亮的数据也是空中楼阁,最终会像那不堪重负的轨道一样,在暴雨中崩溃。

梅丽财搂紧了竹昭瑾,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故宫金山,创新沙塔,在现实的滔天洪水面前都摇摇欲坠,竹昭瑾把头轻轻靠在梅丽财肩上,闭上眼。守旧与创新的两难,像这没完没了的雨,让人看不到尽头,曹北曾停下了揉捏的手,只是默默地把李南峰揽进怀里,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承受着少女的崩溃,她借学生的笔续自己的命,可学生的命又该谁来续?她对抗生存焦虑的方式,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许耀女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她拿起炉鈎子,又拨了拨炉膛里的煤块,让火烧得更旺些。“哭吧,丫头,”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李南峰的抽泣,“哭出来,比憋烂在肚子里强。”她拿起小刀,开始片那半扇老火腿。刀锋沿着火腿深红色的肌理游走,薄如蝉翼丶肥瘦相间的肉片被剔下来,带着晶莹油光和浓郁咸香。

“根基?”许耀女把一片透亮的火腿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油脂丰腴和盐分厚重在舌尖化开,“那些,太高,太远。”她咽下去,目光扫过一张张迷茫或痛苦的脸。

“老北京人儿,讲活着。”她拍了拍身下的旧板凳,“这板凳,我坐了二十年,四条腿儿稳稳当当。为啥?木头实在,榫卯严丝合缝,经得起坐。”她又指了指那个冒着热气的蜂窝煤炉子,“这炉子,烧了几十年蜂窝煤,烟熏火燎,膛壁都黑了,可火苗子一舔上来照样暖烘烘的,为啥?炉膛没裂,炉箅子没塌。”

“我那挂炉,”她的目光投向那巨大的丶冰冷的铁家夥,“甭管烤的是鸭子还是别的,火候急了,炭不行了,炉膛漏风了,烤出来的东西就是不对味儿,瞒不了人。”这话意有所指,陈情弗和沈惊若都垂下了眼睑。

“啥是根基?”许耀女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在油烟里滚了几十年的笃定,“就是妳这人妳这活儿,实打实,经得起摔打,受得住烟熏火燎!甭管外头刮风下雨,哪怕天塌了,”她用下巴点了点门外依旧肆虐的雨幕,“只要竈膛里还有块热乎炭,手里还有把趁手的刀,案板上还有块能下锅的肉,心里头那点念想没灭,这日子它就塌不了架!”

她把片好的火腿肉,一片片分到衆人手里的小碟子里。肉片薄而透光,纹理清晰,边缘带着诱人的焦褐色。

“都尝尝,”许耀女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油滑又实在的笑,“甭管是管地铁的丶捣鼓铁轨的丶玩区块链的丶卖朕知道了的丶教书的丶念书的…”她顿了顿,目光在沈惊若脸上停了一瞬,“归根结底,咱不都得先把自己这块肉活出个滋味儿来?”

“事业?”她嗤笑一声,“甭管多宽多深,底下都得是实心儿的!感情?”她看了看梅丽财和竹昭瑾交握的手,又看看曹北曾揽着李南峰的肩膀,“再难得有知,也得是两块真材实料的肉,搁一块儿,用文火慢慢煨着,才能熬出那个情字儿的香。”

她最後拿起一颗咸鸭蛋,在炉壁上咔哒一声磕开,油亮的橘红蛋黄淌了出来。“就像这咸鸭蛋,”她用筷子尖挑起一点流油的蛋黄,“看着不起眼,青皮裹着,可里头是实打实用时间丶用盐分丶用耐心煨出来的金子,外头雨再大,咱这炉膛里的火没灭,咱肚子里的食儿没凉,咱心里头那点讲究没丢,”她环视衆人,“这根基,就烂不了!”

咸香醇厚丶灼烈暖意,混合着许耀女那番带着油烟味儿的糙理,落进每个人的胃里,也落进心里那片被暴雨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废墟上。

李南峰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靠在曹北曾怀里,手里还攥着那个湿透的笔袋,她看着小碟子里那片油亮的火腿,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捏起一片,放进嘴里,咸鲜厚重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她舔了舔嘴唇,又捏起一片。

竹昭瑾吃着梅丽财喂给她的火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怀里那个湿透的故宫纸袋,袋口被水泡开了,露出里面一角,不是她抢救的贵重商品,而是一个小小的丶手工缝制的布老虎,针脚有些歪扭,布料是明黄色的宫墙色,额头上用红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这是她私下里学着做的,想送给梅丽财的生日礼物,还没完工,粗糙手工,和柜台里那些光鲜亮丽的紫禁祥瑞比起来实在寒酸,可此刻,她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动了一下。

梅丽财没注意竹昭瑾的走神,她自己正被火腿的咸香和许耀女的话搅动着,她想着角落里那堆服务器残骸,又看看怀里的竹昭瑾,再看看手里这实实在在丶能填饱肚子的肉片。创新…守旧…或许,真正的根基,是让代码也好文创也好,都像这火腿一样,成为能让人吃下去暖到心里的东西?而不是飘在云端的概念或者摆在柜台里的死物?一个模糊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像炉膛里新迸出的火星,在她心底闪了一下。

陈情弗侧过头,目光落在沈惊若身上。沈惊若吃着火腿,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但裹着毛巾丶头发散乱丶脸颊还带着酒意微红的样子,前所未有地真实?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丶完美无瑕的沈处。她想起沈惊若精准地说出“减震扣件疲劳失效”和“耦合振动”的样子,原来泥胎塑的金身里面并非空无一物?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不甘讶异,甚至还有一丝被理解的隐秘悸动悄然滋生。

沈惊若感受到了陈情弗的视线,没有擡头,只是专注地咀嚼着那片火腿,许耀女的话像重锤,敲打在她固守多年的认知壁垒上,实打实…经得起摔打…她这半生追求的品相,是否过于追求月华般的清冷完美而忽略了泥胎本身的韧性与温度?一场暴雨,冲垮了轨道也冲垮了她精心维护的某种幻象,也许,真正的塑金身,不是隔绝烟火,而是让金身之下有能扛住暴雨冲刷的泥胎?

曹北曾轻轻拍着李南峰的背,看着小姑娘狼吞虎咽地吃着火腿片,她想起自己批改作文时,总在字里行间寻找那点超越应试的“灵气”。此刻,看着李南峰沾着泪痕和泥污丶却因食物而焕发一点点生气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执着于在文字里破茧,是否也是一种逃避?真正的人学,或许不在作文本里,而在如何帮助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丶在暴雨和题海中挣扎的孩子,找到一块能让她暂时喘息的坚实的岸?她看向许耀女,那个围着竈台转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用最朴素的食物和最糙的话,给了所有人一个避风的角落。

蜂窝煤炉子上的旧铝壶,壶嘴开始嘶嘶地冒出白气,水开了。许耀女起身,把壶提下来,开水冲进一个积着厚厚茶垢的大搪瓷缸子里,里面不知何时放了一把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末。浓郁的丶甚至有些廉价的茉莉花香,瞬间随着蒸汽升腾而起,驱散了空气里最後一点残存的酒气和湿寒。

“来,灌点酽茶,醒醒神儿!”许耀女把冒着滚滚热气的搪瓷缸子放在小炕桌上,没人嫌弃,一双双沾着油渍泥污的手传递着那个滚烫的缸子。

屋外,暴雨依旧倾桶,泡发着这座浸泡在水中的巨大城市,黑暗笼罩,积水深处不知掩埋了多少日常的秩序和光鲜的假象。

屋内,炉火正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张疲惫却不再死寂的脸,她们围坐在一个旧蜂窝煤炉子旁,守着一桶将熄未熄的果木炭馀烬,分食着半扇老火腿,几颗咸鸭蛋,传递着一缸子滋味浓烈的酽茶。

许耀女重新坐下,拿起炉鈎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煤块,火星迸溅,是黑暗中短暂绽放的花。

“甭急,”她看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对屋里所有的人说,“雨,总有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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