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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浮生是梦中(第2页)

安其室在修电车底盘时听到了消息,街坊们传有个老太走失了女儿到处寻人,她想起建驰虹的母亲也开始健忘,五十多岁已经经常忘了关煤气或者把盐当糖放,一块老旧的覆铜板线路越来越模糊,最终所有连接都断开只剩下孤立的点,下班後她买了凉拌牛肉去找建驰虹。博士生楼下看见建驰虹正和母亲通话,爱人身子微微弓着,“妈,我说了不能保送要自己考。。。不是教授。。。您别哭啊。。。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建驰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走廊里听得很清楚,每个字都带着无奈挣扎,安其室站在旁边等,建驰虹的手指卷着电话线,这双手能操作显微镜,能在一堆数据中找到规律,能解出复杂方程式却解不开亲情的结。电话终于打完,建驰虹长舒一口气,似刚从深水中浮出,接过安其室手里的饭盒:“又买吃的,我真要胖了。”眼睛有点红但努力笑着。“妳瘦得像根竿子。”安其室戳戳她的腰,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又是妳妈妈?”“嗯,要我去找教授套近乎,说能帮我保送。”建驰虹苦笑,“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样,好像我的人生就是一场交易,分数换机会,机会换地位。”

安其室从回忆里抽出一件事:“记得初中时妳妈非要妳参加作文比赛,妳不想去,我们就逃课去江边坐了一下午,妳嘴上说讨厌但去的时候还是带上了习题册。”建驰虹眼睛亮了,“记得,妳偷了妳爸的渔船,我们划到江心差点回不来,後来妳还做了个一模一样的习题册给我,一题一题手抄的。”她的声音柔软下来,像是回到那个还有梦想和希望的年纪,一切都是可能的。

两人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十六岁仿佛昨日又仿佛隔世,雨声渐密,要把时间冲净把记忆冲淡,只留下模糊影子。

“我有心问妳一句话。。。”建驰虹轻声说,眼睛看着窗外的雨帘,安其室接上:“我愿意。”她总能在对方开口前知道对方要说什麽,是一起接受水土带来蹉跎的知己之情,是在水土孕出蚀骨痕的土地上一起挣扎的战友情,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给予对方力量和温暖。

马尽歌站在顶层台阶上开始套麻袋,怕吓到别人也怕自己最後时刻反悔,空气沉重让人呼吸费力,手指枯枝般紧扣栏杆,指甲缝里嵌着前日剥蚀的朱漆,这双手解过奥数题写过市级优秀作文,此刻却连一缕风都握不住。分不够保不够,什麽都填不满那口深井,世界是永不停歇的服从性测试,而她已被拆解成无数个标准答案的碎片,齿轮卡进转轴发出最後一声尖响,所有磨损都在这一刻抵达临界值,“良辰美景奈何天,我不想跑大课间!”

她纵身跃下,坠落过程被无限拉长,风撕扯着校服,露出新旧叠错的疤痕,那些用美工刀丈量过的夜晚此刻都化作空中飘散的鳞片,着地瞬间听见颈椎断裂的脆响,痛感迟来如钝刀割绢,反而有种卸下重负的虚脱,于是她拖着支离躯体爬行,在水泥地上碾出深红轨迹,一管朱砂笔在宣纸上泅出绝笔。年轻吗?并不,雾绞缠的锈发,一切腐草沉塘般的窒息包裹出了那样沉的决定,再次着地的瞬间疼痛并不剧烈,更多是一种深沉麻木,终于不再需要奔跑,好像还没死,还能感觉到心跳,上千个细胞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于是她一点一点爬,爬到顶高楼层再次跳下,像是要确保这次一定能解脱,不再有回头路。

血留在楼梯上,还有掉下来的头发,蜿蜒如红色小溪,从干进到浸出,渗进水泥缝隙里,血液雨水混合变成淡淡粉色,然後被持续不断的雨水冲刷,只剩下深色印记。

第二天清晨,几个早到的学生发现楼梯上的异样,还以为是哪个班不小心打翻的油漆,直到有人认出那绺黑长发是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学霸女孩。

最先发现的是清洁工,一声尖叫划破清晨宁静,惊醒了沉睡校园也惊醒了这个城市,随後是警笛声脚步声压抑哭泣声,消息雨水一样渗进每个角落,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为之沉默。校长匆忙赶来时,皮鞋踩在血水上发出黏腻声响,脸色比身上白衬衫还要苍白,教务处紧急开会,班主任趴在办工桌上哭得不能自已,考第二名的学生偷偷把马尽歌课桌里的全能学案塞进自己的书包,仿佛这样就能继承她的智慧。

安其室从电车厂工友那里听说,有个女生自杀了,成绩特别好,叫马尽歌。她正拿着扳手拧螺丝,听到这个消息时,扳手掉在地上发出刺耳响声,那个总爱和她较劲的老师傅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小孩太脆弱,被安其室狠狠瞪了一眼。熊邦荣从厂里年轻人口中听到片段,人们说得绘声绘色,像是讲述一个传奇故事却不知道其中的痛苦和挣扎,她默默多包了两个夜班,心想也许能攒钱带母亲去更好的医院。建驰虹在实验室收到学校紧急会议通知,显微镜下的细胞变得模糊不清,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马尽歌曾经来实验室参观时,对那个简单的细胞模型表现了极大的兴趣。

警方调查发现,马尽歌从小学就有自残行为。日记里写:“坐在草地上坐石头上听流水的声音,想起小时候赤脚捉螃蟹,在山後面的树林捉蜻蜓和绿色甲壳虫,内心就平静下来。”这样一个灵敏的孩子最终被界限消失压垮,房间墙上贴满了奖状,金色蛆虫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光芒,刑警队长在翻阅她的日记时,发现有一页被反复涂抹,只能辨认出“妈妈,我。。。”几个字,後面的内容永远成谜。

安其室有些害怕,修车时总看见台阶上的血,夜里做梦,梦见一个女孩在无限延伸的楼梯上不断坠落,永远找不到终点,建驰虹安慰她:“莫怕,她曾经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和我们一样,可能是个爱吃蛋挞的小姑娘。”但说这些话时手也在微微颤抖,她们去江边散步,看着浑浊江水,建驰虹突然说:“她曾经在作文里写想当个长江捞尸人,因为那样就能理解为什麽这麽多人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

熊邦荣回家给母亲做了梅菜扣肉,熊眷高吃得开心,突然问:“那个跳楼的丫头是不是来过我们家?华华同学?我记得她,眼睛亮亮的,像个玻璃珠子。”她的眼神恍惚,像是在回忆什麽久远的事情,“不是。”熊邦荣轻声说,把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夹到母亲碗里。她的手很稳,但心里有什麽东西在崩塌,被雨水浸泡的土墙一点点剥落,那天晚上她翻出小学毕业照,果然在角落找到了马甘商,她站在最边上,笑得勉强似是被硬拉进来的陌生人,“哦。。。”熊眷高似懂非懂,“可惜了,她妈妈该多伤心啊。”说完又低头吃饭,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擡起头,眼神异常清明:“荣荣,妳要好好的。”这句话说得清晰又沉重,让熊邦荣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马尽歌死後魂魄飘飘荡荡,恨不起来连对父亲母亲的怨恨都模糊了,母亲纯粹被吓到的眼泪冻住了她的魂魄,让她无知无觉,她漂浮在城市上空,看着雨水冲洗着台阶上的血迹,看着人们走过那条她走过的路,看着有个戴眼镜的女生每天都会在台阶前放一束小野花直到被校工制止,看着语文老师在她的作文本上留下一行小字:“来如风雨,去似微尘”,遇到一个模糊影子,说是她姐姐,“妈妈当时想要男孩,就把我给打掉了。”影子说,声音像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我送妳过河吧,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哭完,擦干汗和眼泪再走。”影子的手很软,像是云朵,带着她穿过雨幕走向远方,最後时刻马尽歌想起小学时的一个午後,她躲在操场角落看蚂蚁搬家,那时她只是一个小孩,不是父亲挽留母亲的投资项目。

事情发生後一个月,不同的人踏上了同一层台阶。雨水一遍遍冲刷着水泥地面,暗红痕迹固执留存下来,学校让人用高压水枪冲洗过,又用砂纸打磨,最後不得不在台阶旁加装了一道钢栏杆。栏杆光滑如镜照出人影绰绰却照不出发生在这里的悲剧,敏感的学生故意绕远路避开这里,也有胆大的会在深夜前来探险,用粉笔在周围画些不成形的图案,第二天又被无奈擦去。

熊邦荣搀扶着母亲去医院复查,雨下得很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撑着伞的学生匆匆走过,熊眷高突然停下脚步,手指颤抖着指向台阶:“血。。。妳看,那里有血。。。”熊邦荣装作没听见,用力搀扶母亲快步离开“您看差了,那是雨水反射的光。”但自己的心跳快得惊人,台阶上若有若无的痕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忆起父亲去世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说看见了他,命运总是循环,正如江水,看似向前奔流实则永远在原地打转,将代代人卷入相同漩涡。

安其室修车经过,特意请了半小时假在台阶前站了很久,手指抚摸水泥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工装服紧贴在身上,有学生好奇看她,认出她是电车厂的修理工,眼神立刻变得复杂,混合着好奇轻蔑。

第二天,她给建驰虹转了更多钱,“去买件好衣服,面试穿。”转完账,她又补充了一句:“先活下来,我不舍得。”她知道建驰虹一直想要商场橱窗里的白色衬衫,贵得离谱但她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建驰虹真的去买了那件白衬衫,穿着它参加了答辩,通过的那一刻,她最先打电话给安其室:“我过了,谢谢妳选择我的未来。”电话那头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但安其室的回答很清楚:“是我们的未来。”建驰虹摸着衬衫面料,想起曾经在实验室里马尽歌来请教问题时的情景,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校服领口已经磨得起毛,如果当时有人也能拉她一把,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後来的事?

早点摊的烟火气照常升起,电车铃声准时响起,机器轰鸣从未间断。热干面芝麻香味飘得很远与江水腥气雨水湿润混在一起,摊贩们照常出摊,学生们照常上学,工人们照常上工,就好像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知情人经过那栋楼会不自觉加快脚步,眼神回避新装栏杆。

熊邦荣终于同意送母亲去专业机构,签字那天手第一次颤抖得握不住笔,钢笔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慢慢晕染开来像擦不掉的泪痕,熊眷高清醒了片刻,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荣荣,妈对不起妳。。。让妳受苦了。。。”手指冰凉却十分用力,用尽了最後一丝清明,然後又陷入混沌,开始哼唱一首童谣,是熊眷高小时候她母亲常唱的摇篮曲。窗外雨停了片刻,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签字纸上投下斑驳光影,但很快又被新的乌云覆盖。护士来带母亲离开时熊邦荣站在走廊尽头,她想起姐姐刚走那一年母亲带她去江边放纸船的情景,那些纸船最终都沉没了,就像母亲的希望。

安其室的修车店终于开业了,建驰虹送来一块烫金牌匾,两人在店里吃着卤肉拼盘,喝着冰镇啤酒,笑闹如少女时光,雨敲着铁皮屋顶,安其室拿出一本旧相册里面是她们高中时的照片,两个女孩笑得没心没肺,背後是长江大桥,桥下江水滔滔。“那时候多好…”安其室说,手指摩挲着照片上自己青涩的脸庞,“什麽烦恼都没有。”照片里还有几个现在早已失去联系的同学,大家都对着镜头比着土气的剪刀手,脸上是未经世事的明朗笑容。

建驰虹轻轻抚摸照片上自己的脸,“有的,只是忘了。”她的手指停在一张班级合影上,那是她们和几个同学的合影,角落里有一个模糊身影,“记得她吗?比我们低两届,总是独来独往。”那个身影瘦小低着头,与周围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安其室凑近了仔细看,“记得,有一次我看到她在江边哭,想去安慰,她跑开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沉重叹息,“那麽多东西又何必遗传这个呢?”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理解与痛心。她们同时想起爱刁难人的物理老师曾经当着全班的面撕了马甘商的卷子,只因为她的解题方法“太取巧”,那时的她们也只是沉默看着谁都没有站出来说话,原来长大的意思是越来越能说服自己接受平庸之恶,难怪那个将玉娇龙视为人生偶像的小女孩不愿重复这个选择。

一个周末她们意外聚在了一起,熊邦荣带母亲散步时遇见了建驰虹和安其室。四人坐在江边饭馆,点了一桌地道菜:虾球苋菜,糍粑鱼烧黄鳝,糖醋藕带凉拌凉粉。雨棚不断滴着水,江面雾气朦胧,对岸灯火糊成一片晕黄,老板认得她们,特意多送了一盘花生米,眼神里带着怜悯与好奇,她们的话题从天气谈到工作再谈到最近的新闻,唯独避开了母女两人的名字,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咒语,一说就会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熊眷高突然擡起头,眼睛望着江面,轻声说:“人生如水痕啊。”惊人之语让三人同时愣住,老太太的眼神清澈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混沌,“来了,去了,都不留痕迹。”手指在沾着油渍的桌面上画着圈,江面上船来船往灯火通明,有个卖莲蓬的小贩冒雨穿梭在各桌之间,莲蓬清香驱散了空气中的油腻,建驰虹买了一个,剥开来分给大家,莲子很带着淡淡的苦味,建驰虹轻声接道:“一挤忽教身影没…”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但每个人都听清楚了丶四人陷入沉默继续吃饭丶未来看不清过去回不去只有当下假到可取,熊邦荣仔细挑出刺,把肉夹到母亲碗里;安其室给每个人斟满酒,泡沫溢出杯沿;建驰虹把最大的一块扣肉夹给安其室。

吃完饭,她们各自散去走向不同的方向,但都踏在同一片搓磨上,手指都强劲有力,能同时拎起好几个购物袋;都做过全能学案,在题海里挣扎过;都会边骑自行车边过早,熟练在车流中穿梭;都知道热干面要趁热拌开丶豆皮要买刚出锅的丶糊米酒要加糖桂花才够味。血痕渐渐淡去,雨水汇成小溪沿着台阶流淌,注入长江奔流向东,熊邦荣最後回头看了一眼台阶,恍惚间她看见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坐在那里,不是哭也不是笑,只是静静听着江水声,似是在寻找内心宁静,身影很淡,像是雾气凝成的,但眼睛像是江上的航标灯,然後她转身继续走,扶稳母亲,步子踏实。

岸上人肩叠作浪,江心浪打逐人忙。

一挤忽教身影没,浮生原是水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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