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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香在八零八(第1页)

夜来香在八零八

陆渡霓那觉难睡得很,难睡得跟六月里旱透了心的老河床,裂开的口子能吞下个驴蹄子。

牡丹园东边,她那片“霓裳牡丹生物科技”的厂子,黑天白日连轴转,机器嗡嗡嗡,跟地底下钻出来十万只不知死的知了猴,叫得人心尖子颤,她人躺厂子後头小楼二层那铺着苏绣牡丹软垫子的雕花大床上,铺盖暄腾腾赛过新弹的棉花,眼皮子沉得灌了二十斤铅,可那脑子,清明得赛过三伏天刚用井拔凉水激过的琉璃盏,透亮!外头机器那动静不钻耳朵眼儿,专他爸的钻心窝子!烦得她“呼啦”一声掀开锦被坐起来,“啪嗒”,床头那盏掐丝珐琅牡丹花模样的老式台灯拧亮了。

昏黄的光,跟揭了盖儿的蒸笼似的,把她脸上白天用法国顶级粉霜遮得严丝合缝的褶子,一道一道全照出来咧,深得跟老枣树皮,刀刻斧凿一般,风头子刮过外头那片黑黢黢望不到边的牡丹田,油绿的叶子哗啦啦响,跟鬼拍手似的,影子在厚实的提花窗帘上张牙舞爪地晃荡,活脱脱就是她那个死鬼爹,当年灌饱了地瓜烧,眼珠子通红,踉踉跄跄扑过来要钱的鬼影儿!她爹,那个老绝户!家里穷得叮当响,耗子进去都得饿得啃门槛子,对她跟她那苦命的娘,抠搜得一个铜板恨不能碾成粉儿分八顿花;可对外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丶只会灌迷魂汤的所谓“朋友”,大方得跟散财童子托生!钱撒出去连个水花儿都瞧不见,她娘走那年冬天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那口薄皮棺材,薄得能透亮,日头一照,都能瞅见娘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影子,这事儿,跟把烧红了的三棱攮子似的,在她心口窝最软乎那块肉上,剜了又剜,剜了半辈子,剜得她心肠比石头还硬。恨得她牙根咬碎,朝着像个大嘴似的窗户啐了一口浓痰:“去他八辈祖宗的老天爷!瞎了眼的老腌臜!都该让雷劈成焦炭,让野狗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声音在能跑马的大屋里撞,又尖又硬,活像一捧摔碎了的琉璃碴子,扎人耳朵!骂完了,心里头那口憋屈了三十年的恶气一点没散,反倒更堵得慌,她乜斜着眼,瞅着墙上挂的那幅工笔重彩《魏紫姚黄》,早年她自个儿趴在油灯下一笔笔描的,花头子富态雍容,花瓣子层层叠叠水灵得能掐出水,可衬着她这孤鬼似的影子,只觉得刺眼刺心,她陆渡霓,现如今,厂子占地百十亩,牡丹精油卖到香水之都格拉斯,名头响当当,合同签得手软,可骨头缝里,血脉深处还是那个被亲爹榨干了血髓丶寒冬腊月赤着脚去河滩挖苇根充饥丶又被这瞎眼世道摔打得浑身是刺儿丶见人就扎的小嫚,那层护住心窝子的硬壳子,是用半辈子的血泪和算计浇筑的,硬得跟琉璃窑里用焦炭猛火烧出来的釉面儿一样,敲上去铮铮响,里头那点子软乎气儿,那点子对亲对情的念想,捂得死紧,捂得严严实实,半点不敢漏风,怕漏了风,那壳子就裂了缝,里头那点早该烂掉的软肉见了光,就得招苍蝇。

离着厂子二十里地开外,周村古商城後头那条曲里拐弯丶青石板磨得锃亮的老巷子深处,胡思夏租的那间趴趴屋,也黑得跟泼了血似的。

她侧着身儿,蜷得像个刚出锅丶烫熟了的大虾米,後背紧紧贴着陆赏珍那温乎热乎丶带着年轻活力的身子骨。赏珍的喘气儿,轻又匀实,热烘烘的,带着点甜香扑在她後脖颈子上,痒丝丝的。思夏死死闭着眼,眼睫毛抖得跟风里的蝴蝶翅膀,拼命想往那点子安稳里扎,往那热乎气儿里钻。可白搭,脑子里就跟开了锅的滚水,咕嘟咕嘟冒泡儿,压都压不住,白天卖鹅肝酱那点子破事儿,翻过来覆过去地放电影,还是带环绕立体声的:那个打扮得溜光水滑丶头发丝儿都抹着进口发油丶一身香风熏死人的阔白脸,翘着涂了猩红指甲油的小拇指,捏着她递过去的丶洗得发亮的不锈钢试吃小勺,眉头皱得能夹死个绿豆蝇,撇着那两片薄嘴唇,尖声拉气,恨不得半条街都听见:“哎哟俺那亲娘嘞!这味儿,腻歪死个人咧!腥气哄哄!一股子没褪干净的鹅骚气!恁家这鹅肝,怕不是瘟鹅身上刮下来的下脚料吧?也敢拿出来卖钱?”旁边那些逛早市的大妈丶遛鸟的老头丶摆摊的同行,唰一下,眼神儿全跟鈎子似的甩过来咧,鈎得她脸上火辣辣,像挨了无数个巴掌,思夏当时臊得,恨不得当场刨个地缝儿钻进去,再把自己埋严实喽。

她只会一个劲儿地哈腰,腰快弯到膝盖了,点头点得跟捣蒜锤子似的,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带着哭腔:“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了…是我手艺潮,是我没弄好…”声儿越说越小,最後跟蚊子哼哼似的,自己都听不清。这会儿躺床上,那阔白脸鄙夷的嘴脸,那猩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喷出的毒汁,周围人看热闹不慊事大的嗤笑和指指点点,还在眼前晃悠,在耳朵边嗡嗡响。胃里头一阵阵发紧,拧着劲儿地疼,绞得她直冒冷汗。她下意识地又往赏珍怀里死命拱了拱,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个看不见的点儿,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那些比刀子还毒丶比针还尖的眼刀子和唾沫星子。

辞职前头,她是市里重点小学纬二小学的语文老师,端的是响当当的铁饭碗,旱涝保收,人人见了都客客气气丶带着点羡慕喊一声“胡老师”。稳当,体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她心里头那点子小火苗就是不甘心,看着讲台下头那些仰着的小脑袋瓜,一双双清澈懵懂的眼睛,再看看菜市场油腻腻的案板上,那块油光水滑丶纹理细腻丶等着挨刀下锅的顶级朗德鹅肥肝,她魔怔了似的想:人这一辈子奔的稳当,跟这块砧板上等着被煎熟丶命运不由己的鹅肝,到底有啥两样?不都是被无形的刀俎安排着?一冲动,辞了!把铁饭碗砸了个稀巴烂!结果呢?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得硌牙!鹅肝酱卖不动,白眼受了一箩筐,冷板凳坐穿,兜里那点积蓄眼瞅着要见底!保护自个儿?她胡老师那套在校园象牙塔里管用的温良恭俭让,在这人挤人丶人踩人丶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市井里脆得跟层窗户纸儿一样,不,比窗户纸儿还薄!一戳就破,碎得稀里哗啦,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护不住根本护不住,那点子想掌控自己命运的念想,像个肥皂泡,啪,就破了。

陆赏珍其实也没睡沉实,眼皮底下眼珠子还微微动着。

思夏在她怀里动来动去,身子绷得紧紧的,她哪能没知觉?胳膊肘子一收,用了点劲儿,把怀里这团温软又带着惊悸的身子骨箍得更紧实些,下巴轻轻蹭着思夏软乎乎的头发顶,鼻尖子里全是她头发上那股子混合了油脂和廉价茉莉花洗发水的复杂气味儿,闻着踏实。赏珍闭着眼,心里头却敞亮得跟晌午头的大日头似的,明镜一般。她太懂思夏了,太懂她那颗七窍玲珑又容易受伤的心。那点子心思,九曲十八弯,弯弯绕绕,像迷宫,可最後那矛头尖儿,那千斤重的包袱,准保又结结实实砸回她自个儿的肩膀上。

白天那阔白脸叉着腰丶唾沫横飞闹腾的时候,赏珍就在几步开外自家“霓彩琉璃坊”的摊子上支应着,正给一个老主顾介绍新烧的豆绿牡丹笔洗。儿尖利的嗓门像锥子一样扎过来,她当时就想把手里的笔洗一撂,一个箭步冲过去,指着那爷们儿描得跟毛毛虫似的眉毛骂:“恁懂个啥!恁吃过几回正经露杰鹅肝?舌头让猪大油糊住了吧?还是让咸菜疙瘩齁坏了味蕾?瞎咧咧什麽下脚料!睁开恁那镶了金边的狗眼看看!这是顶好的朗德鹅肝!恁不买滚蛋!少在这儿满嘴喷粪,污染清气儿!”可思夏那哀求的眼神儿飘过来,一下子就把她满肚子的火气丶那冲到天灵盖的暴躁给浇熄了,浇得透心凉,她只能攥紧了拳头,指甲盖儿深深掐进手心肉里,掐出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她不怕事儿,打从被陆渡霓从福利院那冰冷的铁门里领出来那天起,她骨子里就没长“怕”这根筋!母亲教她的头一句话,声儿不高,砸在地上却邦邦响:“脊梁骨得给我挺直溜了!像琉璃杆儿!甭管是谁,敢呲毛欺负妳,就给我加倍呲回去!亮爪子!别怂!怂了,这辈子就让人踩脚底下!”

她学琉璃吹制,跟着脾气比窑火还爆的刘老倔师傅,那窑火上千度,热浪扑脸,能把眉毛燎卷了,手上烫起铜钱大的燎泡是家常便饭,她愣是吭都不吭一声,腮帮子绷得铁硬,汗珠子摔八瓣,她相信爱相信人心换人心,哪怕亲爹把她扔在福利院冰凉的台阶上,陆渡霓那身扎人的尖刺儿底下,那份滚烫的丶能把她护在羽翼下的护犊子心,她感受得真真儿的,暖烘烘的;思夏这温吞水一样软和的性子骨子里,那份敢辞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丶孤身一人扎进这浑水里追梦的孤勇劲儿,还有对她那份毫无保留掏心掏肺的依赖,她也看得透透亮亮,像看一块通透琉璃。世界是坑坑洼洼布满了玻璃碴子,可总有亮儿,哪怕就一丝儿,她就想做那个点灯的人,豁出命去,用自个儿这身不算厚实的皮肉,护住眼前这俩她拿命在乎的女人,一个浑身是刺儿丶像只老虎一样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妈,一个软得跟水一样丶却总想自个儿默默咽下所有黄连的爱人,她得护着,用她那颗琉璃一样剔透丶也跟琉璃一样硬实丶不怕火炼的心肠护着。思夏总算在她怀里消停了,身子软了下来,喘气儿也沉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抽噎。

赏珍一直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了松,可那点子睡意,还模模糊糊抓不真着。窗外头,古商城青石板路上传来敲梆子的声儿,又长又寂寥,一声声,敲在微凉的夜色里,也敲在人心头,空落落的。

天还墨墨黑,胡思夏就激灵一下醒了,心口像被一只冰水淋了一把。

眼睛涩得难受,活像揉进去一把刚从打麦场扬起的沙粒子,心口窝子里怦怦乱跳,撞得肋巴骨生疼,跟刚跑完一场看不见头儿也望不到边的马拉松似的,她僵着身子,一点一点,像拆炸弹似的,轻手轻脚掀开那床洗得发白的碎花薄被,生怕惊扰了身边睡得正沉的赏珍。光着的脚丫子踩上冰凉梆硬的水泥地,一股子寒气顺着脚底板嗖一下窜上来,激得她浑身一哆嗦,摸摸索索,跟做贼似的,走到小趴趴屋外头自己搭的丶只能容身一人的竈披间。

没开灯,就着窗户缝儿透进来那点子将明未明丶灰扑扑像旧抹布似的天光,摸到那把磕掉了不少瓷儿的旧铝壶,倒了半杯隔夜的凉白开。带着铁锈味儿的水灌下去,嗓子眼儿都跟着发紧,可那股子没来由的丶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心慌,好歹像退潮似的,往下退了那麽一丁点儿,她靠在糊着油腻的竈台边儿上,脊梁骨抵着瓷砖,望着窗外那片死气沉沉丶像块巨大裹尸布似的天。以前当“胡老师”那会儿,这钟点儿该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瞪瞪地洗漱,对着小镜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套上那身板正的小西装套裙,踩着皮鞋,急火火地去学校盯早读了。孩子们那朗朗的丶带着气儿的读书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现在想起来,远得跟上辈子的事儿似的。辞职时那股子破釜沉舟丶豁出去一切丶要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劲儿,被日复一日的冷脸子丶卖不出去的酱罐子丶还有兜里越来越瘪的钱包,磨得快没了影儿。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围裙上那个鼓囊囊的口袋,里头硬邦邦的,是昨儿个收摊前,特意从冰桶最底下挑出来丶留着的一块品相顶好丶足有半斤重的A级朗德鹅肥肝。指尖头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摸着块上好的白玉,细腻温润,可惜,是块注定要被切割丶被熬煮丶被评判的脂玉。

她问自个儿,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迷茫:“胡思夏,恁图个啥呢?放着好好的‘胡老师’不当,铁饭碗不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受人尊敬,非要一头扎进这油腻腻丶看人脸色的行当里来遭这份洋罪?恁是不是脑子让门挤了?”保护自个儿?掌控命运?她好像一直在努力缩着脖子,努力蜷着身子,努力赔着笑脸说“对不住”,努力把自个儿变得跟墙角的影子似的,不招人眼不惹人烦。可这瞎眼世道的风风雨雨,那些带着鈎子的眼神,那些淬了毒的闲话,总能精准地找到她,像长了眼睛的冰雹把她砸得遍体鳞伤,淋个透心凉!那点子失败感,悄没声儿地从脚底板漫上来,淹没了脚脖子漫过了膝盖骨,快漫到胸口了……

陆渡霓今儿个起得比报晓的鸡还早,天边才刚泛起一丝儿惨白的鱼肚皮。

厂子里头那批要出口法兰西顶级香水坊的特级牡丹精油,提炼纯度卡在百分之七十这个要命的坎儿上,死活上不去咧,技术主管是个刚招进来没两年的女硕士,叫柯丹,急得眼圈通红,下眼睑一片青黑,带着哭腔儿,声音都劈了叉:“陆总!陆总!真没法子了!离心机转速从12000调到15000了!超临界CO萃取压力从25MPa升到临界点30MPa了!溶剂配比从7:3调到8:2,连分子筛都换了三茬了,进口的国産的纳米级的都试了,纯度死活卡在那就是提不上,香榭丽那边跟催命鬼似的,一天三个越洋电话!合同违约金高得吓死人!时间…时间真不等人啊!”

陆渡一言不发,套上那件浆洗得发硬丶领口袖口却雪白的实验服,扣子扣到最顶上一颗,遮住了脖颈。一头扎进了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混合花香和复杂有机溶剂气味的提炼车间,能装下两头大象的不锈钢萃取罐像在蹲伏着发出低沉嗡鸣,精馏塔上密密麻麻的仪表盘,红的绿的指示灯闪烁跳跃,在她那副价值不菲的镜片儿上反射出跳跃的光斑。她径直走到总控台前,目光扫过那些盘根错节闪着金属寒光的316L不锈钢管道丶铮亮得能照见人影儿的进口球阀丶高速旋转发出尖锐嘶鸣的德国进口离心机。车间里落针可闻,陆渡霓开口了,声音不高,短促清晰:“三号溶剂回流阀,开度增加千分之五。B区三段梯度升温,峰值温度下调两度,恒温时间延长一五秒。离心机,沉降区转速上调50转,分离因子提高至12000g。通知质检,立刻取D区冷凝液,做GC-MS全谱分析,我要看杂质峰具体是哪些酯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稠得跟熬过头的糖浆似的,粘滞得很。陆渡霓站在总控台前头,背脊挺得笔直,像棵在盐碱滩上顶风站了几十年的老枣树,虬枝铁干,任风霜雨雪都甭想压弯半分,监控屏幕上那条代表纯度的红色曲线,像条僵死的蛇,死死趴在百分之七十的位置纹丝不动,终于在连续调整了七次参数丶分析了三批冷凝液数据後,当精馏塔顶温度计显示一个微妙的临界点时,监控屏幕上那条顽固的红线,极不情愿地颤抖了一下,然後猛地一跳挣脱了束缚,稳死地定格在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数字90。0%,死寂,紧接着,车间里猛地爆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欢呼。

柯丹激动得眼泪涌出,声音都变了调:“陆总!成了!真成了!纯的!GC-MS显示杂质峰全消了!香榭丽的标准达到了!”陆渡霓这才几不可察地吁出一口压在胸腔里许久的浊气,她摘下眼镜,用指关节用力揉了揉发胀发酸丶布满红血丝的眉心,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终究被一份尘埃落定後的平静覆盖了。“嗯,”她淡淡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成了就好。通知灌装线,一级洁净度准备。老钱,”她转向车间主任,“全程盯着,一粒PM2。5的灰尘星子都不准给让飞进去,瓶子内壁氮气吹扫五遍。”她转身往外走,实验服的下摆带起一阵裹着顶级牡丹冷香和精密化学药剂味儿的风。

保护她的厂子,她的心血,她手下这百十号人吃饭的嘴,她做得滴水不漏,像守护一座不容有失的城池,可这具连续熬了三十六个小时丶全靠浓咖啡顶着的躯壳里,那根名为疲惫的弦绷到了极限。

陆赏珍的“霓彩琉璃坊”,就开在古商城最热闹丶人流如织的南门里头,门脸儿不大,胜在位置敞亮,阳光充足。

铺子里拾掇得干净利落,靠墙一溜儿定制的钢化玻璃展示架,错落有致地摆着她这些年亲手烧出来的心血:流光溢彩丶足有半人高的青龙卧墨池牡丹缠枝大花瓶,瓶身上牡丹怒放,枝叶缠绕,在光下流转着翡翠般的绿意和紫气;憨态可掬丶活灵活现的琉璃小兔子丶小老虎丶小貔貅,个个晶莹剔透;还有她最拿手丶也最费工夫丶最能体现琉璃精髓的,把牡丹那千姿百态雍容华贵的劲儿,完美揉进琉璃里的文房雅器:牡丹缠枝纹镇纸丶荷叶边牡丹花口笔洗丶玲珑剔透的牡丹花苞小香插。

晌午头的大日头火力十足,明晃晃的光柱子穿过古旧的丶雕着“卍”字不到头花纹的木头窗棂子,落在那堆流光溢彩的琉璃物件儿上,折射丶散射丶漫射,瞬间爆发出七彩的跳跃的光晕,晃得人心神摇曳。赏珍正埋着头对付一块刚从1200度高温的八卦炉窑里用长铁钳夹出来丶烧得通红透亮丶跟岩浆一样流淌着橘红色光芒的琉璃料子。热浪扑面而来,烤得她小脸蛋儿红扑扑的,鼻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儿,汇成小溪流顺着鬓角往下淌。她戴着熏得发黑的石棉手套,一根三尺长的空心耐热钢吹管灵巧转动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均匀有力地往里吹着气儿,胸脯微微起伏。那块橘红色半流动的琉璃料子,随着她手腕子那巧夺天工的劲儿,心随意转,缓缓地舒展变形膨胀。先稳稳地吹出个浑圆饱满的底儿,再用特制的丶前端锻打成精巧牡丹花瓣形状的牡丹夹铁钳子,趁那料子温度稍降丶处于最佳可塑性的“蜜月期”,手腕翻飞快得带出残影,夹拈提转,一片片花瓣的雏形在高温和巧力下呈现出来!这活儿,是真正的火里取栗,讲究的就是个眼疾手快,对料子的粘稠度温度丶吹气的力度钳子拈动的分寸丶料子形态变化的毫厘之差的要求苛刻到极致,差一分料子冷了硬了花瓣就僵死呆板,过一分料子软了塌了前功尽弃。

思夏提着一小罐自个儿头天晚上新熬好丶还在冰箱里镇着的鹅肝酱,用干净的粗棉布包着,悄没声儿地走进来,她站在弥漫着热浪和淡淡硫磺味儿的工作台几步远的地界儿,安安静静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她看着赏珍专注得近乎神圣的侧脸,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里此刻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叫做热爱的丶滚烫到能融化钢铁的火焰。

窑口的金光跳跃在赏珍年轻又因为全神贯注而绷得紧紧的面皮上,汗水滴落在滚烫的砖地上,滋地冒起一丝白烟。那是一种思夏既熟得不能再熟又每每被震撼到的光芒,像爱人手里正摆弄浴火重生的琉璃本身一样,璀璨坚硬。思夏心里头那股子赶不走撵不掉的沮丧和自我怀疑,在这片能把人灵魂都烤化的光芒和热浪跟前儿,正被悄悄地燎化了一小角儿。她低头,瞅了瞅手里捧着的丶盛在粗陶小罐里的鹅肝酱,酱体透过光线泛着柔润诱人的油光。她想起赏珍总爱跟她叨叨的那句口头禅:“思夏,这琉璃看着脆生吧?可它得经过上千度的八卦炉火炼,炼得死去活来!人也是炼透了,炼出火候就硬实了!”思夏的手指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粗陶罐壁,她自个儿这块鹅肝,离那炉火纯青光华四射丶被人交口称赞的境界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前路漫漫满是油污和冷眼,可看着赏珍,看着那窑口能把生铁都熔成水的熊熊烈火,看着她在烈火和高温中眼神晶亮的样子,她心里头那点子快被浇灭的小火苗,好像又被那扑面而来的带着硫磺味的热气,微微地烘暖了一点点儿,也许…也许真能炼出来?

日子像烧饼上挨挨挤挤的白芝麻,一粒粒地往前轱辘,轱辘得人心里头也跟着起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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