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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槎水自连(第1页)

浮槎水自连

清早头,天还麻癞癞,向春长窸窸窣窣摸黑爬起来了,堂屋那头的老式摆钟,闷声闷气地铛了五下,声儿在空落黑黢的堂屋里撞来撞去,最後跌进墙旮旯里。

她趿拉着鞋帮子都快磨破了的布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头门,清冽气裹着锅屋後头菜地里的泥土腥气和新发的蒿子香,劈头盖脸涌进来。先不急着进石槲棚,拐进锅屋,拿瓢从水缸底舀了半瓢带着凉气的井水,就着砧板上剩的半块齁咸的咸菜疙瘩,呼噜噜,三两口就把昨晚上剩的那碗结了一层薄粥皮的稠粥灌下肚。胃里头有了食,身上才慢慢缓过劲来,不像刚才那样,手脚冰得像是从河沟里刚捞上来。

廊檐底下,旧年辞岁腌的咸鸭丶咸肉还挂在那里,滴着晶亮泛黄的油珠子,引得几只不怕死的早蚂蚁在门嵌子边上转悠探路。她挥起粗糙的手赶了赶,“也熊吧,这点油水也值得争抢,都不够塞牙缝的。”

石槲棚里暗戳潮乎的,腐木和青苔混杂的味儿,吸进鼻子里凉丝丝又带点腥。不敢拉大灯,怕惊了这些东西的觉,只扯亮了一盏昏黄小灯泡,光弱得呀,只能照亮脚底下巴掌大一块泥地,她蹲下身,手指头小心意意摸上去,冰凉厚墩的石槲叶子带着绒乎乎的手感,“乖乖,真青丝,”她自言自语,像在哄自家小伢睡觉,“今朝天光好,日头神给脸,等下晌午头给透透气,也晒晒暖,去去潮气。”她伺候这些石槲比伺候人还经心百倍。啥时辰浇水,浇多少;啥时辰遮阴,遮几成;啥时辰通风,通多久;心里那本账,比学堂里老师教的功课还清楚明白。村里头不是没人眼红讲闲话,戳她脊梁骨:“一个寡妇人家,守着一堆草,能搞出什麽名堂?还不如早早改嫁!”“看她那石槲能卖几个毛票子,不如跟俺们一起去江浙沪的厂里,一个月五六千稳当当,还能见见世面,窝在这山沟沟里有啥出息?”向春长听见了,只当是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信的是老古话:“磨骨头养肠子”。力气是浮财,去了又来,汗珠子砸进土里,才是实实在在能生根发芽的东西,她整天弯腰弓背蹲在棚里,一蹲就是大半天,腰眼子酸得直不起来,就握起拳头死命捶两下,手指头叫柳条石槲叶磨得糙得很,裂开好多细小口子,晚上用热水泡,直咝咝抽气。但她看着石槲抽出水灵灵的新芽,鲜活得扎眼的绿意,心里头就舒坦了,觉得啥罪都值了。这就是她的根她的命,她向春长立在这世上的本钱,谁也甭想瞧不起。

逢集这天她清早头天还麻花亮就爬起来了。把那些晒得干蹦能当响听的石槲,仔细意意一根根捋顺了才装进柳条筐里,这筐还是拿几根品相不好的石槲跟集上的穆固换的,编得真光滚真排场,结实得很。她挎起沉甸甸的筐子,踩着一地冰凉露水,走五六里坑坑洼洼的土路才到镇上的汽车站,中巴车里挤满了去镇上办事的乡亲,鸡鸭鹅叽叽嘎嘎,人声嘈杂,有那相熟的就扯着嗓子隔着人堆打招呼:“春长啊,又去镇上卖妳的宝贝疙瘩啊?今年价钱给管照?”

“哎,卖点换几个油盐钱,糊张嘴呗。价钱也就那样,混口饭吃。”她笑着应承,把筐子紧紧搂在怀里,怕挤坏了她的宝贝石槲。

到了镇上那家老药铺,掌柜的跟她熟了,抓起一把石槲,对着光看了看成色,又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点点头:“向大姐妳这石槲品质是没得批,真排场药性足,就是……唉,今年这行情是真不大照,外地来的量大,价钱压得低,我这也是小本买卖……”向春长心里头咯噔一下,像被三九天的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但脸上还强撑着笑:“掌柜,妳是老主顾了,多照应点,我这全是下死力气一点不敢偷懒伺候出来的,天地良心,一点药没敢打。”

好话说了一箩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价钱到底还是比旧年低了一成。她捏着那叠不算厚的票子,手指头拈了又拈,但一扭头,看见街边巴黎甜甜亮堂到晃眼的橱窗,里头摆着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蛋糕点心,想起在省城跳舞的闺女,牙一咬脚一跺就走进去了,称了两斤香片,珍宝小时候最馋这个每次回来都念叨,又拐去詹记,排了半天队,买了一包鸡汁豆干一包麻饼,都是闺女喜欢的零嘴。

回家路上,她没舍得再坐中巴,一步一步往回走,土路两边,稻田绿油油的,秧苗才插下去不久,矮趴趴的看着就喜人,风一吹掀起一层层细碎绿浪,她看着这光景,闻着带着粪肥和青草味的空气,心里那点郁闷慢慢也就散了。日子就像这田里的秧,一茬一茬地种一茬一茬地收,总有旱有涝有肥有瘦,但总得往下过。她心里盘算着明几个去河沟里摸点螺蛳,用干辣椒大蒜子老姜爆炒,辣乎乎的,香味能飘出二里地,也能就着扒拉下两碗米饭。

省城艺术学堂的排练厅,四面墙都是亮晃晃能照出人影儿的大镜子,真光滚,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项韵深靠着把杆,看着同学们在老师的吆喝下排练一个现代舞的片段,动作编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看着很有劲道充满所谓的生命力,同学们跳得也卖力,汗珠子甩出来,在惨白的灯光底下亮晶晶的,青春扎眼累得够呛。老师看样子很满意,拍着手,声音在厅里回荡:“好!就是这个劲头!保持住!情绪再饱满一点!韵深别光靠着!抓拍几个瞬间!要那种力量爆发情绪顶点的感觉!”项韵深端起那台比砖头轻不了多少的相机,对准那些旋转丶跳跃丶伸展的身影。快门声咔嚓咔嚓,又脆又响,似在给这场热闹的表演打拍子,但她透过小小的取景框看到的却是另外的东西:领舞的女生,在做一个高难度大跳腾空的时候,为了保持平衡,嘴角因为吃劲,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瞬间的表情甚至有点狰狞;旁边一个伴舞的,落地那一下,膝盖有个细微的打弯,泄露了腿部酸软和勉强;还有她们的眼神,拼命想表达出老师要的那种狂喜和投入,但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是一丝累瘫了的放空和无法掩饰的勉强。

这些细微微的“不齐整”丶“不和谐”丶“不完美”,在她眼里耳朵里给放得老大,变成了一种让她心神不宁的“真”。她按快门,专抓这些脆弱真实不好看的瞬间,只有这些才是剥掉所有僞装後剩下的东西。回放照片的时候,老师凑过来看,眉头越皱越紧,拧成了个疙瘩:“韵深啊……妳……抓拍的时机是好的,构图也不能讲丑。但是…但是这表情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太真实了?我们要表现的是美,是力量,是经过提炼的艺术!不是这种……这种挣扎感,这种累得像条狗一样的本能反应。珍宝这张,嘴都歪到耳後根了,真不好看,删掉重拍。”项韵深张了张嘴,想把心里头看到的那个“真”字,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瞬间”讲出来,但话到嘴边,看着老师不容置疑的表情又硬生生咽回去了,只是低下头,相机带子勒得指头发白:“哦,晓得了…我再试试看。”她觉得自己像个始终杵在外头的看客,永远融不进去热烘烘大家都步调一致的劲头里。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呼朋引伴,嚷嚷着去学堂门口对面的卡旺卡买奶茶,商量晚上去哪家新开的网红店打卡拍照,她摇摇头,把相机收进包里,小声说:“妳们去吧,我还有事,不去了。”

她一个人背着相机包,在省城的大街小巷乱转。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楼,反着刺眼天光,她能注意到玻璃接缝处没擦干净的水渍和旁边老旧墙面上撕掉一半丶残留着破茬儿的小广告;繁华热闹丶人挤人的商业街上,她的眼睛对准了一双浑浊得像死鱼眼一样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就算回到她租的那个墙皮剥落线路老化的破旧小区,她也能从阳台上晾晒的密密麻麻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衣服裤衩子里,看出每家每户的鸡零狗碎奔波劳碌和沉重疲惫。

妈妈打电话来,声音永远是那麽有劲:“囡囡,给吃了?妈给妳寄的蒿子粑粑收到没?别省,多吃点!钱不够花了赶紧跟妈讲!我们韵深以後是要当大摄影家的,不能亏了身子骨!在外面好好的,妈就放心了!”她听着妈妈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心头暖酸,妈妈拼死拼活省吃俭用,把她从那个灰扑扑的小镇子里硬托出来,托到这个眼花缭乱让人头晕目眩的大世界,她却在这个世界里沉浮茫然,不晓得自己的脚该往哪块地上踩,自己的镜头该对准什麽。她拍的那些她觉得很“真”很有冲击力的照片,别人看了都讲“太灰了”“不亮堂”丶“不好看”“看不懂”,她不晓得自己的“不一样”与“看见”,到底是个赏饭吃的宝贝还是个甩不掉的毛病。

穆固过的日子,就跟她手里摆弄的柳条一样,安静柔软,没啥人注意,像河底的水草,自个儿摇自个儿的。

她住的老屋,还是她师傅手上传下来的,堂屋倒是宽敞,就是家具都老掉牙了,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就没别的了,地面是泥巴夯实的,扫得倒挺光溜能照出模糊人影,最排场的家具就是八仙桌,听说还是师祖那辈传下来的,桌腿都有点瘸了,拿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木片子垫着才能放稳当,不然一碰就晃荡。

她一天到晚的生活规律得像老钟摆,几十年如一日。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烧水,锅屋那口大竈还是烧柴火的,往往是昨夜剩饭,用滚开的水一泡,就点豆腐乳或者咸菜疙瘩,就是一顿。上午头太阳出来了,她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廊檐底下开始处理晒干柳条,刮皮浸泡,让它们变得软和听话,好任她摆布。下昼日头偏西了,她就正式开始编东西,手指头翻飞,脑子里空落落的,啥也不想,或者说想了也是白想不如不想,编好的筐子篮子小摆件,就在堂屋的角落里越堆越高,似个沉默的小山包。

偶尔有街坊邻居遛弯过来,背着手,站在门口看一会咂咂嘴,“固丫头手是真巧,随妳师傅。”“编这麽多卖得掉吗?堆家里占地方,落灰。”“现在谁还兴用这个啊,塑料的多轻省,又不贵,还好洗。”“妳也该寻个人家了,整天闷头编这个能有啥出息?老了谁管妳?”穆固就擡擡头咧咧嘴,算是笑过了也不接话,手里的活计一刻不停,她早就听惯了这些话,就像听惯了春天刮风夏天打雷一样,人们也没啥坏心,就是人们过的日子和她的,早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跑的都不是一个劲儿了,她的世界就是这一根根普普通通的柳条,编进去的是耐性,是一点别人看来什麽用都没有她却舍不得丢的念想。

镇上偶尔也有来旅游的城里人,背着双肩包,拿着手机到处拍,会好奇地在她摊子前停一下,伸头看看。夸一句“哇,纯手工啊!”“真厉害!”“好环保哦!”,然後挑一两个最小巧便宜的小摆件买走,多半是拿回去当个新鲜玩意儿摆着看。这就是她大部分的收入了,刚够买米买油,维持个饿不死的状态,偶尔打一点肉或打几块豆腐改善一下。

她也会去赶集,集上热闹得像个□□坑,她总是把那个小摊子摆在最不扎眼的角落里头,像是刻意躲开热闹。看着别人摊位上人来人往吆喝声震天响,她也不急不躁,就低着头编自己的,她看着水灵灵带着泥的蔬菜,看着在盆里扑腾的鱼虾,看着油光光色诱人的卤菜,心里是喜欢的,但又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喜欢,看得见摸不着也融不进去,她最常买的是豆饼,便宜顶饿,能放不容易坏,或者买点当季的菱角菜,回来用干辣椒和蒜瓣一炒,有点清苦味,但老话讲能败火。

何睥的办工室宽敞亮堂窗明几净,中央空调呼呼吹着温和的风,一年四季都保持着最宜人的温度,似个巨大恒温箱,电脑屏幕上弯弯绕绕的数据线示复杂图表和跳动数字代表的是阳光是电能是清洁能源是未来无限的潜力,也是她拼了十几年青春和心血换来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她能在这个世界上挺直腰杆大声说话的底气。

但耳朵边上的声音,老是像背景杂音一样,干扰着她的频率,让她无法完全沉浸,“我家那个讨债鬼,气死我了,数学又考了个不及格!老师又打电话来了!”“哎,别提了,我家小子也是,追星追得五迷三道的,房间贴满了海报,作业都不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没用!”“妳们讲国际班那个外教到底给管?一年学费死贵!是不是骗人的?”“赶紧买房啊!再不买学区房又爸的涨了!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这些声音嗡嗡嗡嗡嗡嗡,无孔不入。她也试过勉强自己插两句嘴,讲讲最近看的电影或者某个音乐会,人家回她的眼神像是看外星人:“哎呦,何工,您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呢?”“我们都忙得脚後跟打後脑勺了,哪还有空哦,光孩子就够操心的了。”“您是真潇洒啊!”她慢慢就闭了嘴彻底失了声,吃中饭的时候,她宁愿端着食堂打的饭盒回到自己那个用隔板隔出来的小小格子间,一边机械扒饭,一边看手机上的论文或者科幻小说,那才是她能完全把握丶能沉浸进去丶能找到共鸣的世界,《地海传奇》里的宇宙社会学,《血孩子》里尖锐的阶层隐喻,还有卡林顿写的充满异想象杂种族和性别关系的作品,比那些永远围绕着成绩价格的对话更让她觉得真实安全。中年危机像一场闷头闷脑的重感冒不声不响就找上门了,鼻涕一样甩不掉,她开始疑乎,除了“何工”丶“光伏专家”这些职业标签,她何睥本质上到底还是个啥?没家没口,没牵没挂,好像就成了个不周全杵不直的丶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异类,工司开年会,人家都是拖家带口嘻嘻哈哈共享天伦,她一个人缩在角落头,端着杯果汁,像个摆错地方的板凳腿,多馀又碍眼。连远在老家的爹爹打电话来,嘘寒问暖之後,绕来绕去,最後总要落到万年不变的催命符上:“睥睥啊,个人问题也要上心了啊……眼光不要那麽高……老了总得有个伴……”

她心里堵得喘不过气,开车出去瞎转,没有目的地,七拐八绕,车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房屋,最後不知道怎麽就跑到那个安静得有点瘆人丶只有松柏常青的烈士陵园门口了,她把车停在外头路边,拿着那本快被她翻烂了的《黑暗左手》,走到里面找了个凉亭坐下,拿着这本书坐在这种地方,她自个儿都想笑,自己是不是也像书里寻找共生的异类,在找一个能理解同等孤独的依靠。

胡寻舟觉得自个儿过的日子,就像一场永远被人落下一大截的比赛,累到吐血也看不到终点线。

小时候妈爸出去打工,她是标准的留守儿童,天天趴在堂屋被磨得光滑无比的门嵌子上,眼巴巴望着村头尽头不知道在哪里的土路,她拼命学习,玩命地学,拿回一张张红彤彤的奖状,贴在堂屋那被烟熏得发黑的土墙上,盼着妈爸过年回来时能看到,能摸着她的头夸她一句:“俺们舟舟真照!”後来,妈爸是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穿着新衣服的弟弟,弟弟是在妈爸身边在城市里长大的,会哭会闹会撒娇,嘴巴甜成绩好,爸爸把弟弟架在脖梗子上,满村子晃悠,嘴里心肝宝贝肉地叫着。对她总是隔了一层,她考好了,是应该的:“俺们老胡家闺女,脑子随俺,本来就不差!”考不好,那就完了天就塌了:“女孩子到底是不行!心思活泛了!野了!就知道玩!”她憋着一肚子气,一股子说不出的委屈和不忿,非要证明自己看,她咬紧牙关,终于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住了校,她以为离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家就能喘口气,没想到,学习压力更大,周围同学一个比一个能熬,一个比一个拼命,她熬夜刷题,刷到眼睛又干又涩,头毛一把一把地掉,梳子枕头上都是,压力最大的时候,她能清清楚楚听见自个儿的心在胸口里头“咚!咚!咚!”狂跳,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令人心慌意乱丶快要爆炸的声音。

江淮十校大联考,她考砸了,成绩单像阎王判书,爸爸电话准时打了过来,咆哮声炸雷一样:“……就晓得妳不行!烂泥扶不上墙!白瞎那麽多钱给妳上学!妳看妳弟弟又考了前十名!妳呢?趁早滚回来算了!还能帮家里干点活!”所有的委屈绝望愤怒不甘彻底炸开了,她躲进水房,锁上门,咬着嘴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拿出那个写满了笔记的本子,翻到空白页,颤抖着手写下那些字,感觉自个儿变成了一截叫虫啃光了丶被丢弃在野地里的枯骨头,所有的努力期望热气,都成了锅屋竈膛里没人要的灰。

同学跳楼没死成摔断了腿的事蒙在她心上,她怕得很也迷瞪得很,不晓得路在哪前途在哪里,活着咋就这麽难这麽累?这麽没指望?走到烈士陵园是因为这地方安静得像世界尽头,没人认得她,没人会指着鼻子骂她,没人会用失望透顶的眼神看她。

清明才过没几天,天还有点凉嗖,似还没缓过劲来的病人拖着阴沉脸色,陵园里头的松柏树倒是长得青郁郁硬邦邦,就是没人烟气,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

向春长是来给早死丈夫烧纸的,虽说不是啥烈士,没资格埋在前头那些排场的大墓里头,但好歹也在这边墓区占了个巴掌大的地方,顺带脚的事,她挎着个盖着蓝印花布的篮子,里头装着几个还温乎着的蒿子粑粑,绿莹莹的,看着就喜人,还有一厚沓自家裁的黄表纸。项韵深是背着相机包来的,学堂里搞啥寻根的摄影作业,要求拍出历史的厚重感和陌生的熟悉感,她想着这陵园年头久墓碑多,说不定能挖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就一个人摸来了,端着相机,这瞅瞅那看看,镜头里头尽是斑驳脱落的碑文丶长满青苔的石头和枝干虬结的老松。穆固是来给她师傅扫墓的,师傅也是个手艺人,编了一辈子柳条,没发过大财,也没啥大名声,默默无闻地死了,就埋在陵园最不扎眼最边角角的荒地上,她带了一壶散酒,几块师傅生前爱吃的丶甜得腻人的绿豆糕,用油纸包着。

何睥把车停在外头荒草地里,想着里头肯定清静,能让人喘气透风。胡寻舟是逃了下昼的课,她不想回家听那没完没了的唠叨和比较,也不想回学堂看那些让她头皮发麻恨不得撕掉的课本和试卷,没地方可去,两条腿挪到了这里,她只觉得这里安静得好,没人会留意到她这截多馀的枯骨。

五个人像五颗被风吹到不同角落丶毫不相干的草籽,散落在偌大安静的陵园里,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各自祭奠着各自的一点念想。

刚才还好好的,只是有点阴,忽然飘来几朵厚墩乌云,紧接着,细密雨丝就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不紧不慢淅淅沥沥的,但站久了,头发梢衣裳角都能给洇湿,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我类孩来!这鬼天!”向春长赶紧把还没来得及烧的纸钱一股脑塞进篮子里,用布盖严实了,四下张望找能躲雨的地方,纸钱可不能湿了,湿了就没法烧了,下面的人就收不到了。项韵深把相机死搂在怀里,用外套遮得严严实实,踮着脚,小跑着往最近的那个飞檐翘角还算结实的小亭子跑,相机可比她自个儿淋雨金贵多了。穆固把带来祭奠师傅的那一小壶酒和油纸包好的糕点收进布包里,然後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柳编筐顶在头上,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亭子走,柳条编得密实能挡点风雨。何睥叹了口气,看着落在书页上的雨点,赶紧把书合上,塞进风衣的内口袋里,拍了拍沾上雨丝的肩膀,也快步走向此刻显得格外可爱丶能提供一方干燥的小亭子。胡寻舟没动地方,她仰起脸,闭上眼,任由那凉丝雨点落在脸上,和早就忍不住流下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她甚至有点希望这雨下得再大点再猛点,好把她彻底浇透浇醒,或者直接浇没了也行,一了百了。

最後,五个人前前後後都挤进了那个其实并不太大甚至有些破旧的小亭子里,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妳看看我我看看妳,眼神碰一下又赶紧躲开,有点尴尬有点局促,又有点同是天涯躲雨人的好笑和无奈。

向春长是个热闹性子,看不得这种闷葫芦场面,最先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嗓门一如既往地亮:“这雨落的,真不是个时候哈,专门跟俺们作对似的。”她拿眼睛扫了扫几个年轻姑娘,特别是脸上还挂着水珠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的胡寻舟,心里一软,“乖乖,都淋湿了,头毛塌了衣裳潮了,败再感冒了,这荒郊野岭的可没处买药去。”她说着,把篮子上的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碧绿的蒿子粑粑,“俺这有蒿子粑粑,才蒸的,还温乎着,给管吃一个垫垫?落雨天真冷飕,肚子里没食更冷。”胡寻舟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嘴巴瘪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项韵深没说话,默默打量着眼前这几位难友:这个一看就是热心肠的阿姨,嗓门大,衣服上还沾着泥点;旁边那个看起来安静得过分的姐姐,头上还顶了个柳条筐,怪有趣的;那个穿着风衣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还有那个哭得稀里哗啦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她觉得这场面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一种奇异感,下意识地举了举相机,想记录下这诡异组合,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何睥推了推被雨水打湿有点滑的眼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穆固放在旁边石凳上的那个柳编小筐上,编得真细发真精巧,结构严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里有点惊讶还能看到这样的手艺,穆固则注意到了何睥风衣口袋里露出的那本书的一角,独特的封面设计她有点印象,似乎在书摊上瞟到过,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闪过让人看不出的好奇。

雨渐渐下得有点急了,哗啦啦的声音打在亭子的瓦顶上,又顺着翘起檐角流下来,形成一道小小水帘,为她们和外面的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屏障。

向春长看胡寻舟哭得可怜,身子还在发抖,心里更软和了,就凑近点,嗓门放低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问:“小大姐,咋搞的嘛?受啥委屈了?跟姨讲讲?讲出来心里就舒坦了。”

胡寻舟只是拼命摇头,项韵深望着亭子外头被雨幕笼罩的陵园景色,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大家听:“这里头…倒是挺安静的,静得能听见雨声…跟外头吵吵闹闹的,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何睥接话,像是找到了某种共鸣,也像是感慨:“是啊,安静得…能让人想清楚很多平时没空想或者不敢想的事,噪音太多了反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说完,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穆固,指了指那个柳编小筐,“妳这个……编得真好,是卖的吗?还是自己编着玩?”她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这沉重的气氛。穆固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声音轻轻的:“不是啥值钱东西,就是点老辈传下来的手艺活,编着自己用用,或者送送人,混口饭吃罢。”向春长听着她们妳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看着亭外连绵的雨丝,忽然一拍大腿,像是发现了什麽新大陆:“哎!俺讲看着咋都面生得很!俺们几个祖上恐怕都不埋在这边吧?俺男人是早年从北边迁过来的,不算本地根,埋在这也是没办法。”项韵深接话:“我家是下面县城的,也不算正儿八经的本地人。”何睥说:“我母父是南方人,支援内地建设才来的安徽,我是生在这长在这的,但老家也不算这。穆固轻声说:“我算是本地人住久了,但我老家也不是这片的,我是後来跟师傅学的艺,师傅埋在这。”胡寻舟小声抽噎着:“我也不知道我算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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