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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补(第2页)

赵工看着灯光下林丰祥笔挺的背影,看着她笔下流淌出的复杂符号,那是她这老工程师也需费力才能跟上的思路。她张了张嘴,想说什麽,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林丰祥的肩膀,那一下,沉甸甸的。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胡吉生拖着疲惫却异常亢奋的身体,在厂区澡堂子用粗糙的碱皂狠狠搓掉几层皮,才勉强洗去一身油污和铁腥味。她换上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宿舍区,朝着铁西的方向小跑起来。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她却咧着嘴笑,肚子里咕咕叫的馋虫催促着她。

小朴饭馆那昏黄的灯光,在寒夜里像颗温暖的磁石。胡吉生一头撞进去,带进一股寒气,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角落那张老位置。

林丰祥果然在。她面前摊着书和笔记,眼镜片在灯光下反着光,手边那盅人参鸡汤依旧没怎麽动,已经没什麽热气了。她正蹙着眉,用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胡吉生进来带起的风都没察觉。

“哎哟我的林大博士!”胡吉生几步蹿过去,大嗓门震得桌子上的辣椒罐都晃了晃,“这汤都凉透心儿了!暴殄天物啊!”她二话不说,端起林丰祥那盅汤就往後厨走,“小朴!小朴!给热热!多加把火!俺林同志这脑子是国宝,得用参汤好好供着!”

林丰祥被她惊动,擡起头,看着胡吉生风风火火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演算纸上那个关键的动力学方程,被打断的烦躁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对方那不由分说的丶带着机油味儿的关切冲散了。她无奈地推了推眼镜,这姑娘像一团莽撞却滚烫的火,总是不管不顾地撞进她精密的方程世界,带来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扰动。

胡吉生端回热气腾腾的汤,咚地放在林丰祥面前:“快!趁热!暖乎暖乎!”她自己面前也摆上了大大的一盅,还有一碗堆尖的高粱米饭。她抓起筷子,先夹了一大块炖得酥烂的鸡肉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问:“咋样?今儿个又跟那些洋字母干仗呢?赢了没?”

鸡汤的热气氤氲了林丰祥的镜片。她看着眼前这碗重新焕发生机的汤,再看看对面吃得毫无形象却生机勃勃的胡吉生,实验室里那种孤军奋战的冰冷感和压力似乎被这小小的空间驱散了不少。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汤,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温润醇厚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寒意,也似乎稍稍熨平了紧皱的眉头。

“有人卡脖子。”林丰祥言简意赅,声音在汤水的滋润下少了几分距离,“他们的配方,在我们的实验室里,行不通。”

“啥玩意儿?卡脖子?”胡吉生一听就炸了,啪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一跳,“这帮老玩意!忒不地道!俺们车间还等着妳们的好橡胶做密封圈呢!没那玩意儿,俺们造的车跑起来四处漏风,跟筛子似的!”她气得又塞了一大口饭,嚼得恶狠狠的,“那咋整?妳们就认了?”

林丰祥看着胡吉生义愤填膺的样子,像只炸毛的护崽母鸡,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分。她摇摇头,镜片後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坚定:“认?橡胶是工业的血管。血管不通,谈何建设?”她放下勺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划着,“他们不给钥匙,我们就自己造。从根子上,弄清楚这汤,到底该怎麽熬。”

“对!自己熬!”胡吉生立刻响应,仿佛林丰祥说的是要跟她一起去车间抡大锤,“俺们造汽车,不也是从敲敲打打开始的?他们专家刚来那会儿,不也笑话咱们是土包子?现在咋样?老解放不也满地跑了?俺就信一条,活人还能憋死?”她端起汤碗,豪气地对着林丰祥比划了一下,“来!林同志,干了这碗参鸡汤!补补脑子!明天接着干!熬它个浓香四溢,气死那帮卡脖子的!”

林丰祥看着眼前这碗被胡吉生“干”得只剩下汤底的空碗,再看看自己面前热气腾腾的汤,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像第一道细纹。她端起自己那盅汤,学着胡吉生的样子也用力地“干”了一大口。滚烫汤汁带着人参的微苦和鸡肉的醇厚,一路烧灼下去,点燃了胸腔里某种沉寂的东西,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小饭馆里,两张年轻的脸庞,在昏黄灯光和食物热气中,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长春的冬天,雪下得又厚又实,踩上去咯吱作响,能把脚脖子都埋了半截。铁西区边缘,“小朴饭馆”的招牌被厚厚的积雪压得有些歪斜,门楣上那串红辣椒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几个孤零零的梗儿在风里晃荡。

店里的格局没大变,只是墙壁更显黝黑油腻,桌椅磨损得更厉害,空气里除了食物长久浸润的陈味儿,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丶类似烧焦羽毛的独特气味。

潘莲笑坐在角落那张最熟悉的老位置,是当年胡吉生和林丰祥常坐的地方。她穿着一件样式简洁的深灰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半旧的藏青色工装棉服,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有力的手腕。面前放着一碗冷面,荞麦面条根根分明地浸在带着冰碴儿的深红色汤汁里,上面码着薄薄的酱牛肉片丶半颗煮鸡蛋丶几片苹果和梨,还有一小撮鲜红的辣白菜。她没动筷子,手里拿着一份被翻得卷了边的《碳纤维材料工艺进展》期刊,眉头紧锁,目光扫过一行行复杂的英文术语和数据图表,偶尔端起旁边的玻璃杯,喝一口里面深褐色的丶散发着焦糊味的液体,那是她自己带来的速溶咖啡。

门上的棉布帘子被掀开,带进一阵风雪和寒气。一个身材高挑丶穿着厚实军绿色棉大衣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利落地拍打着身上的雪,摘下那顶几乎遮住半张脸的毛线帽,露出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五官带着鲜明的朝鲜族特征,眉眼内深,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正是金厌宵,她裹得严严实实丶扛着笨重摄像机。

“朴阿妈妮!”金厌宵的声音带着东北腔,却又有种独特的属于延边的节奏感,“两碗石锅拌饭!加双份锅巴!辣椒酱单放!”她熟门熟路地走向潘莲笑这桌,把沉重的背包往旁边凳子上一扔,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对着潘莲笑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潘工!又被妳这科研苦咖啡熏出来了?大冷天吃冷面,胃是铁打的?”

潘莲笑从期刊里擡起头,看到金厌宵,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露出一丝浅淡笑意:“厌宵姐,坐。”她指了指金厌宵要的石锅拌饭,“妳这火气,得用冷面压压。我这胃,习惯了实验室的味儿。”她放下期刊,拿起筷子,终于挑起几根冷面送入口中。冰凉丶酸甜丶微辣,带着荞麦清香,瞬间刺激着味蕾,让她因为长时间阅读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金厌宵在她对面坐下,脱掉厚重的大衣,里面是一件靛蓝色劳动布衬衫,袖子随意地卷着。

“今儿个咋样?妳那宝贝黑丝,能纺出来了吗?”金厌宵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暖手,开门见山地问道。她指的是潘莲笑负责攻关的T300级碳纤维原丝项目,那是航空航天领域急需的关键材料,被国外严密封锁。

潘莲笑咽下口中的冷面,又喝了口那苦涩的咖啡,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烦躁:“预氧化阶段,还是不稳定。温度曲线丶张力控制丶空气流量……牵一发动全身,仿制……太难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就像照着菜谱做菜,火候差一分,味道就全变了。何况我们连完整的菜谱都没有,只有几张模糊的照片和几片残渣。”她目光落在碗里那根根分明的冷面条上,“看着简单,水里滚一滚就好。可这劲道,这不断不糊,背後多少道工序,多少拿捏?”她夹起一根面条,对着灯光仔细看着,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她实验室里那些脆弱昂贵的碳纤维原丝。

“哎,都一样!”金厌宵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店里免费供应的廉价大麦茶,“我这纪录片,拍得也快呕血了!上头要民族特色,要时代新貌,要积极向上……框框条条一堆!我就想拍点真的,拍点这片土地上的人,到底咋活的!”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旁边墙壁吸引,那是饭馆最里面丶烟火气熏燎得最久的一面墙,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丶深褐色的油垢,木纹在长年累月的浸染下变得模糊而深刻,几个深浅不一的钉子眼,像是岁月留下的疤。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探寻:“妳看那墙……像不像一张老脸?皱纹里刻的都是啥?是五十年代厂矿的煤灰?六十年代勒紧裤腰带的饥馑?七十年代刷上去又刮掉的大标语?还是八十年代这油烟酱醋的滋味儿?”她眼神专注,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划着,“我想拍它,拍这面墙。机器声丶口号声丶炒菜声丶喝酒划拳声……都在这油泥里腌着呢,这才是咱北人的魂儿。”

潘莲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面油污斑驳的老墙,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复杂深沉的色调,深褐丶焦黑丶暗黄交织层叠,凝固的油脂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光泽,她看着看着,眼前不再是饭馆油腻的墙壁,骤然切换成实验室里高温预氧化炉的观察视窗。炉内,几百束细若游丝的聚丙烯腈原丝,在精确控制的惰性气氛和炽热温度下,正经历着从白到黑的蜕变。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拥有了生命,在炉膛灼热的气流中,一丝丝原丝在高温下舒展丶卷曲丶颜色由白转黄再加深为棕褐,丝丝缕缕的形态变化,竟与眼前碗中那浸在冰碴儿汤汁里的荞麦冷面奇异地重合了,冷面在冰汤中根根舒展,吸饱了滋味;而炉中的原丝在高温下绷紧丶裂变,排出杂质,向着更高强度的黑金进化。冷热柔刚,一种物质在极致环境下的驯化与新生的意象穿透了空间和感官的界限,在她脑中轰然炸响。

她手中的筷子僵在半空,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金厌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异样:“咋了?潘工?面不对味儿?”

潘莲笑猛地回过神,摇摇头,仿佛刚才那一刻的顿悟点燃了什麽。她没回答金厌宵,反而指着那面老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厌宵姐,拍!就拍它!拍它的纹路,拍它的油垢,拍它的钉眼!别管什麽框框条条!这面墙,就是一部没写出来的历史!”她的思绪却飞回了实验室,“就像我们的原丝……现在看着脆弱丶不稳定,可它内部的结构,正在高温下一点点改变!每一丝裂变都是为了最终的强度!需要时间,需要精准控制!”

金厌宵看着潘莲笑眼中那簇突然燃起的火焰,又看看那面沉默的老墙,仿佛明白了什麽。她重重地点头:“妳说得对!机器架起来!先给这面墙来个特写!慢点推,焦点给我死死咬住那些油泥的纹路!要能看清里面腌了几十年的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重新找到方向的兴奋。

朴阿妈妮端着滋滋作响的石锅拌饭过来,滚烫的石锅里,米饭丶豆芽丶蕨菜丶胡萝卜丝丶西葫芦丶生牛肉末和一个生蛋黄堆得满满的,辣椒酱装在旁边的小碟里,红得诱人。她看着金厌宵指挥人摆弄机器对着墙壁拍,潘莲笑则盯着冷面碗若有所思,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妳们这些闺女啊,一个比一个怪!一个对着墙发愣,一个对着碗发呆!赶紧趁热乎吃吧!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金厌宵接过石锅,熟练地把鲜红的辣椒酱倒进去,拿起长柄勺子,用力地丶一圈一圈地搅拌起来。滚烫的石锅将米饭和蔬菜烫得滋滋作响,浓郁酱香丶饭焦香混合着蔬菜的清香瞬间蒸腾而起。她拌得极其认真,每一粒米丶每一根菜都要裹上酱汁和蛋液。

“吃饭,也得有态度!”金厌宵把拌得均匀红亮丶香气扑鼻的一勺饭递到潘莲笑面前,“尝尝!阿妈妮的手艺,精髓就在这一拌!火候丶力道丶时机,差一点都不行!”

潘莲笑看着递到眼前的拌饭,又看看金厌宵那双因为常年劳作和握摄像机而带着薄茧的手,再看看角落里那面正在被镜头捕捉的老墙,最後,目光落回自己面前那碗冰凉的冷面。实验室里那些脆弱原丝在高温炉中的影像,与眼前这碗在冰汤中舒展筋道的冷面丶那碗在滚烫石锅中被强力搅动融合的拌饭丶以及那面承载了无数烟火的斑驳老墙,在她脑海中交织。

她放下冷面筷子,拿起石锅拌饭的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蛋液丶酱汁和金黄锅巴的米饭,送入口中。滚烫丶咸香丶微辣丶焦脆的口感在口中爆炸开来,带着一种粗粝而踏实的满足感。

“说得对,厌宵姐。”潘莲笑咽下口中的饭,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笃定,“火候丶力道丶时机……差一点都不行。实验室那头,我知道该怎麽调了。”她站起身,拿起那本期刊和装咖啡的保温杯,“我先回去,该换种熬法了。”她的身影消失在棉布门帘後,带进一股风雪。

金厌宵看着潘莲笑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镜头里那面被特写放大的丶充满岁月伤痕与烟火沉积的老墙,对助手说:“推近点,再近点……对,就拍这道最深的油垢裂缝……里面泛光。”她拿起自己的勺子,用力地拌着石锅里剩下的饭,仿佛要将所有的滋味丶所有的故事,都揉进这滚烫的生活里。

向海湿地的风掠过无边无际的金黄芦苇荡,发出低沉而连绵的沙沙声,像无数把干燥刷子扫过天空。远处的水泡子在下午的阳光下闪着碎银子,空气清冽,带着水腥味丶腐烂植物的土腥味和一种空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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