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
澡堂子那股子热乎气儿,裹着水汽和硫磺味儿,混着人身上蒸腾出来的汗味儿丶胰子香,还有老木头被水汽沤久了那股子沉甸甸的潮气,一股脑儿糊在人脸上。窗户玻璃早蒙得严严实实,外面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天冻地,像隔着个毛玻璃的梦,里头是另一番天地,白茫茫的蒸汽翻腾着把人影儿都揉碎了,搓澡的啪嗒声丶水流的哗哗声丶女人们高高低低的说笑丶叹息,还有不知道谁突然拔高调门的一句“哎呀妈呀!”,混成了澡堂子特有的交响乐,滚烫喧腾,带着股子不管不顾的泼辣劲儿。
张文清把自己整个儿沉进大池子滚烫的水里,水没到下巴颏。热力像无数根小针,密密麻麻扎进皮肤底下,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把飞行训练时积攒在脊椎深处的那点僵硬和疲惫一点点撬开,揉散。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水面上鼓起一串泡泡,蒸腾的白雾里,那张线条清晰丶带着点英气的脸,此刻松弛下来,眉宇间那点被高空和精密仪表磨砺出的锋芒也暂时被水汽软化。她半闭着眼,只留一线缝隙,目光漫无目的地滑过水面上漂浮的丶搓澡掉下来的老皮屑,像看些无关紧要的浮尘。
“文清姐!这儿!快过来!”一声脆亮亮的招呼,带着点年轻姑娘特有的咋呼劲儿,穿透水雾和嘈杂,像根小针扎过来。
张文清循声望去,模模糊糊看见池子那头,一个小身板儿在水里扑腾着朝她挥手,水花四溅。是夏思选。小丫头片子旁边,坐着个身影,沉稳得多,肩背的线条在水雾里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子长期野外劳作磨砺出的力量感。是度羽秋,那位常年跟深山老林里那些宝贝爪鲵打交道的保护人。张文清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算是回应,慢悠悠地拨开水朝她们那边趟过去,水波温柔地推挤着她,像一种无声的抚慰。
刚趟到池边,还没坐稳当,旁边又响起一阵爽利大笑,带着点金属撞击般的铿锵劲儿。水雾被搅动,分开一小片清晰地带。李武涂,那位石化厂里跺跺脚震三震的一姐,正四仰八叉地靠在池壁上,她骨架大,皮肤是常年跟石化装置打交道熏出来的铜色,透着结实,她旁边,钱繁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搓着胳膊。钱繁手指细长,动作有点生涩,但那指头肚儿上磨出来的薄茧,是罐头厂流水线上长年累月捏水果丶拧瓶盖留下的勋章。
“哎我说老银!”李武涂舒服地哼哼着,嗓门一点没压着,震得旁边水面都起涟漪,“妳那海菜包子,啥时候能供应到咱厂门口啊?省得钱繁妹子一下班就火急火燎往妳那儿蹽,我看她那两条腿儿都快倒腾出火星子了!”
不远处搓澡的石台上,银荣正利落地给一个老太太搓背。听见李武涂的吆喝,她头也没回,手里那块磨得发亮的搓澡巾在老太太背上翻飞,发出节奏感十足的嚓嚓声,嘴里应道:“李姐,妳可拉倒吧!就妳们厂那大门,比咱澡堂子门槛还高还严实!咱这小本买卖,推个三轮儿过去,保安大姐还不得当敌特分子给摁那儿?再说了,”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带着笑意,“钱繁乐意跑,那是馋咱家的味儿,妳管得着麽?”
钱繁脸上腾地一下就红了,像刚出锅的虾子,一直红到脖子根,连搓胳膊的动作都僵了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银荣在雾气里忙碌的背影,又赶紧低下头,盯着李武涂胳膊上那点根本不存在的泥儿,小声嘟囔:“李姐……别瞎说……”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被池水的哗啦声和搓澡巾的嚓嚓声轻易盖了过去。
张文清在夏思选旁边坐下,滚烫的池水重新包裹上来。她没参与那边的笑闹,只是安静地浸着。夏思选倒是自来熟,身子往张文清这边凑了凑,带着点湿漉漉的热气,压低了声音,小脸上满是愁云:“文清姐,可愁死我了!刚接了个团,一帮南方来的大妈大爷,点名要去老秃顶子看雾凇!天气预报说後半夜有暴风雪!我这心呐,七上八下的,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蹦跶!”她皱着鼻子,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池水,搅起一小圈漩涡。
旁边一直沉默的度羽秋,原本闭目养神,听到“老秃顶子”和“暴风雪”,眼皮掀开一道缝。她的眼睛不大,瞳仁像深山里的寒潭水,映着澡堂昏黄的灯光,她没看夏思选,目光投向水汽氤氲的虚空,声音不高,带着点山林气息的沉静:“老秃顶子西坡,背风那面,有片老林子,林子底下……有爪鲵的越冬洞。”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洞不深,但里头……有地热渗上来,暖乎。真要是赶上了,能扛一阵子。”她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提了句天气。
夏思选的眼睛噌地亮了,像点了两盏小灯泡:“真的啊?羽秋姐!这可救了我小命了!洞在哪儿?好找不?里头……没大爪子吧?”她连珠炮似的追问。
度羽秋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没回答,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作回应。
张文清听着身边女孩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感受着池水的热度一丝丝熨帖着筋骨。她放松地往後靠了靠,光滑的池壁瓷砖带着被热水浸透的暖意,贴合着她的肩胛骨,飞行头盔长时间挤压脖颈带来的那点酸胀感,终于彻底消融在这片滚烫的水域里。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蒸腾的白雾包裹住自己。这澡堂里的喧嚣丶水汽丶还有身边这几个女人鲜活的气息,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丶喧嚣的宁静,让她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像一块被温水泡开的硬糖。
“张文清!张文清在哪儿呢?”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的腔调,突兀地刺穿了澡堂里原本混沌而喧闹的声浪。那声音像是拿着个大喇叭筒子在喊,瞬间压下了搓澡的嚓嚓声丶水流的哗哗声和女人们的谈笑。
池子这边,几个人都循声望过去。水汽被门口涌进来的冷空气搅动了一下,显出清晰的路径。一个穿着深紫亮面羽绒服的中年女人站在入口处,烫着时兴的小卷发,脸上抹得挺白,嘴唇涂得鲜红,手里捏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文件袋,正踮着脚,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雾气弥漫的大池子区域扫射。是街道办事处的刘干事,出了名的热心大姐。
张文清心里咯噔一下,那股刚被热水熨帖下去的烦躁,腾地又冒了上来,比刚才还冲。她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只露出鼻子和眼睛,恨不得整个人都化成水汽消失掉。
刘干事的雷达显然精准无比,目光很快就锁定了池边这一小撮人,尤其是张文清那明显想躲的身影。她脸上立刻堆起那种职业化的丶带着点居高临下意味的笑容,踩着湿滑的瓷砖地,朝池子边过来了,高跟鞋底敲在瓷砖上发出笃笃的脆响,在这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哎哟!可找着妳了文清!”刘干事嗓门依旧洪亮,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已经砸过来了,“妳说妳,这大休息天的,猫澡堂子里一泡就是小半天!让姐这通好找!”她走到池边,也不顾水汽把她的羽绒服下摆打湿,半弯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水里的张文清,眼神里带着一种“我都是为妳好”的责备和不容置疑。“喏,姐给妳送‘及时雨’来了!”她扬了扬手里那个鼓囊囊的文件袋,塑料皮在澡堂昏黄的灯光下反着光,“看看!科长家的儿子,留学回来的,人家妈爹可说了,就稀罕妳这开大飞机的,体面!稳重!还有这个,沈老板,搞物流的,家里趁好几个大仓库呢!年纪是比妳大了那麽五六七八岁,可人家会疼人啊!还有……”
文件袋被她晃得哗啦作响,里面一沓子照片和资料若隐若现。刘干事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张文清脸上了,嘴里蹦出来的一个个条件像冰雹子一样砸下来:学历丶家産丶妈爹是干啥的丶有几套房几辆车……唯独没有一句问张文清自己怎麽想。
池水似乎瞬间凉了好几度。张文清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太阳xue突突直跳,她猛地从水里直起身,带起一片水花。热水顺着她紧实的肩颈线条往下淌,流过她因为常年高空飞行和训练而显得格外挺拔的脊背。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眼神像淬冰刀片,直直射向池边的刘干事,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直线。
“刘姐,”张文清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冷硬,“我今儿就想安生泡个澡。这些,”她下巴朝那文件袋点了点,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劳驾您拿回去。”
刘干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张文清当着这麽多人的面这麽不给面子。她眉毛一竖,声音拔得更高了,带着点被冒犯的尖刻:“哎妳这孩子!怎麽说话呢?姐这是为妳好!妳说妳都多大岁数了?啊?开飞机开飞机,开得再好那也是给别人开!女人呐,归根结底得有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妳瞅瞅妳,成天跟些铁疙瘩打交道,一身硬邦邦的,哪个男人敢要?再挑三拣四,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剩饭都轮不着妳热乎的!听姐一句劝,趁着还有点资本,赶紧挑一个定下来!别到时候……”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拍水声,像个小炮仗一样在池子里炸开,硬生生打断了刘干事滔滔不绝的劝诫。
是李武涂。
她动作快得像头被激怒的豹子。前一秒还舒舒服服靠着池壁,後一秒整个人已经从水里弹了起来,带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淋了旁边的钱繁一身,钱繁呀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往後退了半步。李武涂根本顾不上,她几步就趟到池边,湿淋淋地站定在刘干事面前。她个子高,骨架大,此刻浑身热气蒸腾,水珠顺着她的皮肤往下滚,流过饱满起伏的胸脯丶结实的小腹,汇聚到紧实的大腿根。她赤着脚,却站得如同脚下生根,像一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丶带着原始力量的战神雕塑。澡堂子顶灯昏黄的光线打在她湿漉漉的身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生命力的肌肉线条,没有争夺身体的想法,只有长期体力劳动和力量训练锻造出的精悍。
她身上没有刘干事那种被精致衣物包裹出的体面,只有赤裸裸的丶蒸腾着热气的丶属于劳动者的强大生命力。这纯粹而磅礴的生命力,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威压。
“刘干事!”李武涂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还低沉了些,但那嗓门像是从胸腔深处共振出来的,带着石化厂里大型阀门开啓时那种沉闷的轰鸣感,嗡嗡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震得头顶的灯泡都似乎跟着颤了颤,“妳刚才说啥玩意儿?‘剩饭’?‘硬邦邦’?‘没人敢要’?”
她往前逼近一步,距离刘干事那张抹得煞白的脸只有不到半尺。蒸腾的热气和硫磺味儿混合着她身上那股子仿佛机油和汗水浸透过的丶充满力量感的气息,扑面而来。刘干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和赤裸裸的逼近吓得脸色更白,下意识地往後缩了缩脖子,捏着文件袋的手指都紧了。
李武涂那双平时透着精明干练的眼睛,此刻像两块烧红的炭,死死盯着刘干事:“妳拿这堆破纸片子,”她猛地擡手,湿漉漉丶带着薄茧的手指,几乎戳到刘干事鼻子尖上,目标直指那个鼓囊囊的文件袋,“跟这儿掂量肉似的掂量我们文清?男人算老几啊?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汽笛炸响,震得整个澡堂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搓澡声丶水流声丶说话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愤怒的质问在蒸汽里回荡:“她!张文清!开的是啥?是战斗机!是保卫咱头顶这片天的家夥!那飞机翅膀底下挂的玩意儿,能让妳嘴里那些正经男人尿裤子的玩意儿!她一个指令下去能把半个山头犁平喽!妳懂吗?”
李武涂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水珠随着她的动作甩落:“妳懂她一个人在天上,跟疙瘩较劲,跟气流搏命,跟看不见的敌人斗心眼子是啥滋味吗?妳懂她落地时,全身骨头缝都像散了架,还得把腰杆子挺得笔直,那叫啥吗?那叫脊梁!是咱女人的脊梁!是以後小姑娘的机会与粮食!”
她猛地一拍自己湿漉漉丶结实得如同钢板一样的胸膛,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硬邦邦?硬邦邦咋了?这硬邦邦的身子骨,扛得起大家的重托!顶得住天上的风!妳嘴里那些软塌塌丶就知道掂量女人几斤几两的正经男人,配得上吗?啊?配给她提鞋吗?”
她喘着粗气,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滚烫的岩浆在体内奔涌。她最後指着刘干事手里那个文件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轻蔑:“拿着这堆破烂玩意儿!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