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
天还黢黑,路灯的光在积水坑里打晃,跟醉鬼的眼赛的。
“爱华纺织”车间,织机吼得地皮颤,一股子机油丶坯布和汗酸味儿搅和成的陈年老汤,周维全眼珠子熬得通红,眼袋快耷拉到颧骨了,死死盯住台秤上几包敞口的超力红烧牛肉面调料。手指头拈着那橙红粉末,心说:介尼爹要是活性染料,我周字倒着写!一股子咸了吧唧的工业香精味儿直顶脑门儿。
“褶裂!真他爹够褶裂的!”她骂出声,脏话像块刚出锅的热嘎巴糊在嗓子眼儿,又烫又糙,厂子里那点糟烂事,外贸单子跟缩水布赛的,眼瞅着薄了;新招那帮小年轻儿,干活儿倍儿死性,说两句就撂脸子;几个老油条更腻乎,扎堆儿嚼舌根,比织机声还惹惹!银行催款的电话一天响八遍,跟索命鬼似的,话筒都让她攥出汗印子。她摸出袋儿方便面,咔嚓一口,脆响淹没在机器轰鸣里,嚼得腮帮子生疼,胃里空落落的,调料包的味儿混着机油丶布匹闷气,堵得她心口窝子发胀,跟塞了团吸饱水的烂棉花赛的。
铁门嘎吱一声怪响,冷风裹着湿气灌进来。郑华月立门口儿,深蓝制服板儿正得一丝褶儿没有,脖领子那抹亮色丝巾,是这片灰扑扑里唯一的鲜灵儿,登机箱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骨碌碌蹦跶。“姑奶奶,”她声儿不大,烟嗓儿带着刚落地儿的乏,像把小锥子,轻易就扎透了车间轰隆,“又褶裂?”眼风跟探照灯赛的,扫过周维全手指头上的橙红末儿丶手边敞口的方便面袋儿,嘴角儿那点笑纹儿淡得像水印儿,“熬鹰呢?眼珠子赛兔了。”
周维全手跟被蝎子蜇了似的往後一背,脸上挤出点干笑,透着崴泥被抓包的相儿:“嗐,华月回来啦?这不……急活儿催命嘛!客户跟屁股後头点火,色牢度死活上不去,褶裂死了!”眼神儿飘着,死活不敢往郑华月那俩清亮亮丶能照进人心缝儿的眼珠子上落。国际部晋升的名单,估摸着就这两天儿拍板儿,介块大石头,压得她气儿都喘不匀,後脊梁骨嗖嗖冒凉气,华月该飞,飞得越高越好,飞到云彩上头去!自己介破厂子,眼瞅着要崴泥沉底的架势嘛好耽误人家?那年头儿,厂里技术科的小刘,多灵透一人儿,硬是让家里瘫炕上的老娘拖垮了,技术也撂荒了,最後……唉!心里头那点刚拱出土的苗苗,被她自个儿一脚踩回泥里还狠狠碾了两碾,她不想耽误华月,她觉得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亿些钱来爱她。
“嘛急活儿值当介样儿?命是自己的。”郑华月走近几步,飞行包一敞,摸出个小铝箔包,不由分说硬塞周维全工作服兜里,指尖儿擦过周维全手背的糙皮,那点温热一蹭而过,快得像错觉。“机上发的,垫吧垫吧。甭跟自个儿身子骨儿较劲。”声音不高,却让爱人不敢反驳。
周维全嗓子眼儿像堵了团热乎的嘎巴,那点子温热劲儿顺着胳膊爬上来,还没散利索。瞅着郑华月拖着箱子融进门口灰蒙蒙的晨雾里,轮子声儿远了,心口那块地方也跟着空了一块。手指头在兜里捏着那包凉洼洼的酸奶,塑料边角硌着手心,她咔嚓又啃了口方便面,调料包的咸香混着机油味儿,那点没处搁没处放的心思也跟着又苦又涩,跟喝了海河水赛的。
天刚擦亮,露水气儿还湿乎,黏在脸上腻歪歪的。街角嘎巴菜摊子,炉火呼呼地舔着锅底,大铁锅里酱褐色的卤汁咕嘟咕嘟翻滚着大泡,白腾腾的雾气裹着浓烈的酱香丶豆香丶五香粉味儿,勾得人肠子直打转儿。楚融围裙油渍麻花,沾着葱花碎和酱点子,袖子撸到胳膊肘,露着几道让油星子烫的浅印子。手里那柄长把大铁勺在锅里搅和得风生水起,架势跟要跟谁干仗似的,勺把子让她攥得死紧。
折叠小桌旁,楚大壮的头发睡得跟遭了风的鸡窝赛的,支棱着几根呆毛,个头儿眼瞅着快撵上她妈肩膀了,小腰板儿挺得倍儿直。新发的语文书摊眼前亮得晃眼,她拧着小眉头,黑眼珠儿死死盯着书页上“锅巴菜”仨工工整整的印刷字,又擡眼瞅瞅摊儿前那块烟熏火燎丶字迹模糊的破纸板招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大字:“嘎巴菜”,小嘴儿撇得能挂俩油瓶。
“妈!”脆生生一嗓子,赛个小炮仗在清晨的雾气里炸开。“介叫‘锅巴菜’!书上印得明明白白!咱介招牌褶咧!错大发啦!”小手啪地拍在油乎乎的桌面上,震得粗瓷碗里稠乎乎的卤汤直晃悠。
“哐当!”
铁勺带着风声砸在锅沿儿上,震得人耳朵眼儿嗡嗡响,锅沿儿蹦起几点滚烫的卤汁,楚融猛一扭身,眉毛立着,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护食的母狼:“倒霉孩子!吃饱了撑的?就妳脚闷?嘛锅巴不锅巴的!妳姥姥丶妳太姥姥那辈儿就叫嘎巴菜!祖宗传下来的金贵玩意儿,轮得着妳个小嘎嘣豆儿呲毛儿?再褶裂信不信我拿拿龙,给妳个大脖溜尝尝咸淡?”唾沫星子差点儿喷闺女一脸。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脯子一起一伏,围裙上溅着深褐色的酱点子,那神凶得能吃人,可细瞅里头又晃悠着点茫然和无措,像个迷路的小孩,她打小没尝过爱是嘛滋味儿,妈爹走得早,跟着刻薄叔叔长大,挨饿受冻是常事,轮到自己当妈,除了把锅里最稠的卤丶最多的绿豆嘎巴丶最香的麻酱香菜末儿,一股脑儿全扣进闺女碗里,她还会嘛?爱介玩意儿,对她来说,就跟使这柄大铁勺搅和卤锅一样,除了用蛮劲儿丶下狠料,还能咋整?
楚大壮脖子一梗,小胸脯挺得老高,半点不怵她妈的怒火:“书上写的!老师教的!就叫‘锅巴菜’!您介是……是老坦儿不脚闷!”最後半句,声儿有点虚,可还是秃噜出来了,小脸绷得紧紧的。
“我呸!老娘起五更爬半夜,风里来雨里去供妳念书,就念出妳个老坦儿来寒碜我?”楚融气得手直哆嗦,抄起还沾着卤汁的勺子真要招呼过去,旁边等着端碗的老主顾赵大婶赶紧打圆场:“哎哟喂,融丫头!值当的吗?跟孩子置嘛气!大壮,快消停儿的,趁热乎吃妳的!上学别晚喽!”楚大壮瘪瘪嘴,气哼哼低下头,筷子带着风,噗嗤一声戳进碗里一大块吸饱了卤汁的绿豆嘎巴,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跟塞满粮食的仓鼠赛的,用力嚼着,仿佛嚼的不是嘎巴,是她妈的不讲理。
她把那本崭新的语文书又往自个儿跟前儿使劲儿拽了拽,书页雪白的边儿上立刻蹭上块黄乎乎的油印子,楚融瞅着闺女那宁死不屈丶梗着脖子的倔样儿,心里头那点火苗噗嗤一下灭了,就剩下空落落的酸和累,像熬过劲儿的卤,糊在锅底。她扭回身,泄愤似的死命地搅和着锅里快熬干了的卤汁,白蒙蒙的雾气蒙了眼也蒙了心,她不懂,她觉着把心都掏出来丶揉碎了给闺女了,咋就落个老坦儿?咋介闺女就跟吃了枪药,天天跟她拿拿龙,在对抗路上撒丫子狂奔?
不定清吧里头,灯光暗得跟钻了耗子洞赛的,就吧台顶上几盏射灯,照着玻璃杯晶莹的冷光,空气里浮着威士忌的泥煤味儿丶咖啡豆的微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旧书页的霉味儿,拧成一股子疏离又暧昧的气儿。吧台後头,郁辩逍跟台设定好程序的仪器赛的,手指划过琳琅酒瓶,像在弹奏乐章。冰块在雪克杯里哗啦哗啦撞出脆响,声儿听着倍儿清冷倍儿孤单,动作行云流水,晃杯丶倾倒丶装饰,透着股子冷冰冰的漂亮劲儿。一杯清亮亮丶泛着淡金色泽丶杯口斜插着根新鲜迷叠香的“晨露”,被推到吧台最里头的阴影边缘。
何思瓦就窝在那片紧巴巴的阴影里,快跟角落的丝绒窗帘长一块儿了,桌上摊着本厚墩墩的硬皮野外记录本,边角磨损得起了毛纸页泛黄,她脑袋快扎本子里了,就一副专业级双筒望远镜的镜筒倔了吧唧地支棱着,像两根触角死死瞄着落地窗外,河对岸那片儿在城边儿璀璨霓虹灯底下丶显得愈发黯淡凄惶的芦苇荡。天色透出点蟹壳青,细密雨丝儿斜着打在冰冷的玻璃上,蚯蚓似的蜿蜒爬下,镜筒里,灰蒙蒙一片。
“喏,晨露。”郁辩逍声儿不高,南方口音软绵绵的尾巴,像羽毛扫过耳根子,可穿透力一点不含糊,轻易就盖过了清吧里低回的实验电子乐。她没骨头似的倚着吧台,眼神落在何思瓦绷得死紧丶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後脖颈子上,“盯一宿了?那小倒霉蛋儿还没挪窝?”她嘴里的“小倒霉蛋儿”,是只震旦鸦雀,学名Paradoxornisheudei,何思瓦博士论文的命源子,一种比家雀儿大不了多少丶行踪诡秘丶被IU标成“易危”丶眼瞅着在天津市区要绝户的小型苇莺,何思瓦管它叫A7。
何思瓦的肩膀头子几不可察地一哆嗦,像被冷雨激着了。她没回头,声儿闷在记录本硬皮的上方,带着熬夜的沙哑和掩不住的焦虑:“嗯,它挑的那几根苇子……忒细了。风再邪乎点儿,雨再大点儿……”话头突兀地断了,像被掐住了脖子。望远镜高倍的视野里,那只灰褐色不起眼的小鸟儿,羽毛被细雨打湿,几缕黏在身上,显得更单薄伶仃,细细的爪子在湿冷的河风里瑟瑟发抖丶不停打摆子的细芦苇杆儿,小小的身体随着苇杆的晃动而起伏,跟惊涛骇浪里随时会散架的小破船赛的,指不定哪下大浪头拍过来就彻底翻了,何思瓦的心也跟着揪到了嗓子眼儿,呼吸都屏住了。A7是她跟了大半年丶熬了无数个通宵丶记录了几千条数据的宝贝疙瘩,它打个喷嚏都能让她在记录本上分析半宿风向湿度。
郁辩逍没接茬儿,慢悠悠拿起块雪白的细绒布,不紧不慢地蹭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洛克杯。杯子光洁如冰,映着吧台下方幽蓝色的氛围灯光,也映出她没什麽表情的脸,过了足有半根烟的功夫,她才又开口,声儿平得跟聊今儿天气赛的:“怵了?”她撩起薄薄的眼皮,目光越过亮晶晶的杯壁,落在何思瓦镜片上反着的丶窗外河面破碎的粼光上,“怵它扛不住今儿这场雨?还是怵……妳自个儿挑的道儿,也跟它那苇杆儿赛的,细脚伶仃,撑不住妳那点儿没准儿的念想?”她擦杯子的手停了,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一叩,声儿不大,可在寂静角落,小石子投进深潭,涟漪直撞人心,“依我看,别跟这儿揪心扯肺的。该回去拿拿龙了,跟妳家老爷子。”轻飘飘一句话,直捅何思瓦心窝子里那点最不敢碰丶刻意用烂泥塘和鸟叫声掩盖的地界儿。
何思瓦猛一扭头,镜片後头眼睛瞪得溜圆,密布的红血丝里,盛满了被猝然捅破窗户纸的惊愕和刺痛:“拿拿龙?跟我爸?”她像听了天方夜谭,嘴角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带着浓浓的自嘲,“辩逍,妳门儿清他要嘛。稳稳当当的大学教职,体体面面的研究所编制,最好立马儿结婚抱娃,人生轨迹直溜得跟他画那建筑平面图赛的!格子都打好了,就等着我往里填!”她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记录本粗剌剌的皮面,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河岸干泥,“可我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困兽般的挣巴和不甘,“我要的是没准儿!是烂泥塘里下一个没影儿的鸟蛋!是A7下秒钟往哪疙瘩扑棱翅膀!是数据里可能蹦出来的颠覆性结论!不是他那画得死死的丶连家具都摆好了的格子间!”角落里有客人被这突然拔高的声音惊动,投来探寻的目光。
郁辩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风没浪,仿佛何思瓦的激愤只是背景音里一段不和谐的旋律。等那股火在何思瓦胸口烧得没那麽旺了,她才把一直静静放在吧台那杯晨露又往前推了半寸。杯壁上凝结的细密水珠儿承受不住重量,滑下来一道,在光洁的吧台面上画了道弯弯绕绕丶湿漉漉的印子,她看着何思瓦,眼神儿里有股子定海神针般的沉静力量:“思瓦,”声儿轻轻的,可字字砸实,像小锤敲在心上,“没人比妳更配干介个。妳跟那些鸟儿,跟烂泥塘里的苇子,跟所有别人嘴里没溜儿丶不靠谱的玩意儿……天生就连着筋,妳看它们,眼里不带半点偏,心里装着全然的敬畏。”她顿了顿,目光唰地锐利起来,像磨薄了的刀片瞬间出鞘,“可妳爸那头儿呢?他当年仗着妳妈心软丶没防备,吞进去的工司丶股份丶嚼谷,妳妈到闭眼都没抢回来的那份儿,妳就甘心让它烂他肚子里?发霉?变味儿?”她往前凑了半分,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把妳盯A7下蛋丶护雏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分一半出来!回去!去跟他拿拿龙!去让他把当年吞下去的,连本带利,连骨头渣子都给妳妈吐出来!那才是妳该攥住的丶实打实的‘准谱儿’!”她看着何思瓦眼中翻腾的震惊丶迷茫丶被戳破僞装的狼狈,还有那一点点被强行点燃丶噼啪作响的火星子,嘴角勾起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弯儿。“妳骨子里稀罕的,不是我调的酒,”她的声音像羽毛,又像冰凌,“妳稀罕的是没准儿,是火星子撞地球的动静,是未知里蹦出来的那点惊喜。人呐,要是在自个儿家这片烂泥塘里都没蹚过浑水丶没尝过介生死相搏的滋味儿,哪来的胆儿丶哪来的了力儿,去更野的地界儿闯?”她拿起何思瓦面前那杯一直没动的晨露,手腕轻巧地一晃,冰块咔啦一声脆响,撞击着杯壁,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钟摆,“我在这候着妳。”
何思瓦直勾勾瞅着郁辩逍,镜片後的瞳孔微微收缩,窗外雨丝儿好像更密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A7那小小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芦苇上,缩成一个模糊的丶随时会消失的灰点儿,郁辩逍的话像冰溜子,咔嚓一声,把她用追寻不确定性这块看似坚硬的学术盾牌丶和烂泥塘的鸟鸣编织起来的逃避外壳,捅了个对穿。
露出了里面深藏的血淋淋的不甘,对父亲强势掠夺的愤怒,对母亲隐忍早逝的痛惜,对自己懦弱逃避的羞耻。吧台上那杯晨露里,一块剔透圆润的冰球,毫无预兆地咔一声轻响,裂开一道细长狰狞的纹儿,像一根在重压下即将彻底崩断的丶脆弱的苇杆儿。
日头毒起来,把雨迹蒸腾成湿漉漉的闷热,糊在身上黏答答的,街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楚融的嘎巴菜摊子油烟蒸腾,人声鼎沸,早高峰的尾巴正热闹,几张褪色发白的塑料凳子围着折叠桌,东倒西歪。
周维全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过来,灰扑扑的工作服上沾着可疑的染料渍和几点橙红的方便面调料粉,眼皮子沉得像挂了俩秤砣。她随手拉开一张塑料凳,凳子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滋啦声。她把自己咣当一声摔进椅子里,骨头缝里都透着被机器和工人熬了一宿的酸乏。“融姐,老规矩,大碗!麻酱丶辣子,多多益善!”
“得嘞!瞧妳这副揍性,又让厂子里那帮人熬鹰了?”楚融头也没擡,大勺在翻滚的卤锅里搅得风生水起,手腕一翻,一勺稠厚油亮丶冒着热气的酱褐色卤汁哗啦浇进粗瓷大碗里铺着的金黄绿豆嘎巴上,动作麻利得带着股子没好气的冲劲儿,昨晚跟闺女那场关于“嘎巴”还是“锅巴”的嘴仗显然馀怒未消。她眼角馀光瞥见周维全那副霜打茄子蔫头耷脑的相儿,心里头那点对自家倒霉孩子的邪火莫名顺下去几分,至少眼前这位姑奶奶的褶裂程度,比自家那个敢指着书本说老娘没文化的混球儿轻多了!
“甭提了!”周维全摆摆手,一脸的生无可恋,“新招那俩小祖宗,染个布跟绣花赛的磨叽,色差还老大!老油条更腻乎,扎堆儿嚼我舌根,说我引进那半自动是‘瞎惹惹’‘坑大夥儿饭碗’,惹惹得我脑仁儿蹦着疼!银行那催命鬼……”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xue,话没说完。口袋里的手“嗡地震了一下,她摸出来瞟了一眼,屏幕亮起,是郑华月发来的,简简单单两个字:“落地了。”後面跟着个小飞机的符号,周维全盯着那几个字,拇指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丶又甜又涩的滋味儿猛地翻腾上来,像卤汁锅底那点糊了的嘎巴,焦苦里带着点奇异的香,她像被烫着了似的,赶紧把手机揣回兜里,仿佛那是个定时炸弹。
“要我说,妳就是心忒软!死性!”楚融哐当一声把热气腾腾丶红油汪汪的大碗蹾在周维全面前,碗里的卤汁晃荡着差点溅出来。“该骂骂!该扣钱扣钱!嘛玩意儿!惯得一身臭毛病!厂子黄了,全得喝西北风!喝风还得看老天奶赏不赏脸!”她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那气势,仿佛她才是说一不二的厂长。她顺脚把旁边一张空塑料凳勾正了,那是给闺女楚大壮留的,那丫头放了学一准儿跟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书包能抡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