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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吻着风(第1页)

放吻着风

七十岁是尽兴之年,只是江措班觉心中只有带着牙齿的风,也就自然发不出兴。

一排虎牙从唐古拉山脉的冰蚀谷地席卷而来,裹挟着亿万年冻土的寒意和雪粒,啃噬着羌塘草原上一切突出的物体,孤独的玛尼堆丶褪色的经幡丶以及江措班觉的脸。她站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身形被羊皮袍子包裹得如同移动堡垒,袍子边缘已被冰凌包裹,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右手拈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凤眼菩提念珠,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牧草渍和牛粪痕,嘴唇翕动,念诵着莲花生大师心咒,但她的眼睛,一双被高原风沙和岁月碾活打磨得如同玛旁雍错湖底卵石般的眼睛,扫视着白茫茫的草场,像搜寻猎物的雪豹。

三头牦牛。一头是正值壮年的种牛“贡嘎”,肩高体阔犄角弯月;一头是刚産崽不久的母牛“白玛”,毛长体壮蹄坚角硬;还有一头是今年春天才第一次跟上牛群迁徙的小牛犊“诺布”。它们不仅仅是财産,是産业,更是她在这片严酷土地上安身立命的根基,是比那个名义上的“儿子”更实在丶更不会背叛的依靠。帐篷的方向传来平措声嘶力竭的呼喊,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阿妈回来——贡嘎它们——”声音里带着恐慌。江措班觉恍若未闻,她的听觉自动过滤了人声,只专注于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牦牛的哞叫或蹄子踩踏积雪的响声。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四十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雪夜,酗酒成性脾气暴戾的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咒骂着,挥舞着鞭子,非要出去找一头所谓的“头牛”,说那牛是家族运势的象征。结果,头牛自己回来了,他却一脚踏空,坠入了冰封扎日河。当人们三天後找到石头一样僵硬的尸体时,江措班觉跪在河边,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近乎亵渎的解脱感,“太好了,以後能出门就出门了,再没人能把我锁在帐篷里了。”念头盘踞在她心底,随之而来的是为了活下去必须连同眼泪和尊严一起吞咽下去的比扎江草根还要苦涩的生死赌局。

她对这片草场的熟悉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哪一处有背风洼地,哪一块岩石下藏着可以饮用的泉水,她都了然于胸。凭着这种近乎本能的记忆和猎手般的直觉,她终于在一道被风雪半掩的深沟里找到了那三头走失的牦牛,它们紧密挤靠在一起,黑色长毛上凝结了厚厚冰甲像披着一身粗糙琉璃,鼻孔里喷出的白汽在空气中凝成霜,挂在鼻吻周围,看到她的身影,它们发出低沉而信赖的哞叫,江措班觉心中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早已穿透了层层皮袄,让她不受控制牙关打颤。她解下腰间的乌尔朵,从皮囊里摸出几颗光滑石子,手腕一甩,石子带着破空声,精准地落在领头牛贡嘎前方的雪地上,引导着受惊疲惫的牛群慢慢调转方向踏上归途,途中,她习惯性去摸腰间那个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银质酒壶,壶身上刻着吉祥八宝图案,那是她用第一头完全属于自己丶由她亲手接生丶养大的牦牛换来的,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不知是在跋涉中掉落还是被风雪卷走了,她低声用俚语咒骂一句,她裹挟着风雪和这支沉默的黑色军队,如同一位从古老史诗中走出的丶率领着忠诚部族的落难女王,艰难返回了那座在狂风中剧烈摇摆丶随时都会拔地而起的牛毛帐篷。

帐篷里,平措已经重新点燃了火塘,熬好了加了厚厚一层酥油和粗盐的砖茶。牛粪饼燃烧时散发出的丶带着草腥和微醺气息的暖意驱散了部分寒气。默默递过一碗茶,眼神低垂,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已经开裂的旧毡靴,不敢看养母那张被冻得青紫却毫无表情的脸。江措班觉盘腿坐在磨得发亮的卡垫上,接过碗,看也不看,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滚烫茶液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囊,带来短暂暖意却无法触及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了多年的荒原。

“阿妈,”平措终于鼓足了勇气,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摩擦,“今天…乡里的桑珠主任,骑着摩托车来的……说,说县里有个新的扶贫项目,可以推荐表现好的年轻人,去学开拖拉机,或者汽车维修……她说,说我年纪合适,人也老实……是个机会……”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後几乎变成了嗫嚅。江措班觉放下茶碗,木碗底在同样粗糙的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她拿起放在身边的那把用来割肉削皮丶保养得锃亮的藏刀,开始慢条斯理削一块黑黢黢的风干肉。锋利刀刃与坚韧肉纤维摩擦,发出单调而持久的沙沙声,“学那个做什麽?”她头也不擡“拖拉机吃的是油,喝的是钱,坏了要找人修,零件贵得要命。牦牛吃的是草,喝的是雪水,病了我知道找哪种草药,它能给我肉丶给我奶丶给我毛丶给我驮运东西,最後连牛粪都能烧火取暖,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依靠。有那闲工夫,不如去後山看看,多背些干牛粪饼回来。看这火,”她用刀尖指了指火塘,“弱得连一壶茶都烧不滚,简直快要断气了。”“可是阿妈!”平措擡起头,年轻而尚未被生活完全磨去棱角的脸,因激动和委屈而扭曲,“我不想一辈子就守着这几十头牦牛!我不想天天跟着它们转场,冬天担心雪灾,夏天担心疫病!我不想像妳一样!我想去看看外面!我想知道八廓街是不是真的铺着彩虹,我想知道铁车跑起来到底有多快!我想……”後面的话语被翻涌情绪堵在喉咙里。

“像我一样?”江措班觉倏地擡起头,“你觉得我这样活着,很可怜?很失败?我告诉你,小子,没有这些牦牛,你,我,我们早就变成这羌塘草原上的一堆白骨,被秃鹫吃得干干净净,连魂魄都找不到归处!活下来活下去!这才是天底下最正经最了不起的事!什麽外面什麽理想,那都是肚子饱了丶身上暖了丶脑子里没事干之後,生出来的丶轻飘飘的胡思乱想!”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皮鞭,一下下抽在平措的心尖上。

平措被这目光钉在原地,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孤独和被忽视的愤怒爆发出来:“那妳当初为什麽要把我从县里的福利院领回来?就为了给这个家添一个免费的劳力吗?就为了多一个人帮妳找牛丶捡牛粪丶打酥油吗?妳关心过我到底在想什麽吗?妳知不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怎麽说我?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累赘!妳……妳从来就没想过……怎麽做一个真正的阿妈!”他吼完了,胸膛起伏着,眼泪在通红眼眶里拼命打转。

火塘里一块半干的牛粪饼突然爆开,发出噼啪一声脆响,以及帐外风雪那永无止境的丶怨灵呜咽般的呼啸。

江措班觉握着刀子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後,继续慢条斯理削着那块干肉,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平静,甚至带着抽离感:“真正的阿妈?我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阿妈。我只知道,我小时候饿得啃过自己的指甲,嚼过能苦得人肠子都打结的扎江根,就为了肚子里有点东西,不让肠子粘在一起。我嫁人後,天不亮就要起来,背上能装下半个我的木桶,走三里地去背冰化水,十指冻得像胡萝卜,裂开口子里塞满了黑泥。挤奶打油,手臂酸得擡不起来;织氆氇,腰弯得像张弓,没有一天不疼,动作稍慢一点,等着我的就是拳头鞭子还有难听的咒骂。”她擡起眼,目光穿透了平措穿透了帐篷,落在了遥远过去某个飘着雪丶充斥着暴力与饥饿的时空里,“能活下来,就很不错了。真的很不错了,什麽情绪接纳什麽心理边界……我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我只知道,现在,我想出门就能出门,想去看看牦牛就去看看,想喝一口酒就能喝一口,我的牦牛一头也不能少,这就是我的好日子,我挣来的好日子,我是配过好日子的……”平措看着她,看着一块被亿万年的风雪打磨得光滑坚硬,找不到一丝裂缝可以容纳情感渴望的巨石,他颓然垮下肩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砸落下来,迅速洇湿了面前一小块干燥土地,留下深色痕迹。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费力掀开了一条缝隙,人参果妖的瘦小身影钻了进来,她赤着双脚踩在地面上,发梢眉毛和睫毛上都沾满了晶莹雪粒,她澄澈的目光,好奇扫过僵持的母子,掠过平措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後,她径直走到江措班觉身边举起那个军绿色的两升大水杯,那是前几天,江措班觉看她总在荒野里漫无目的地跑,怕她找不到干净水源,沉默着塞给她的。

“喝水。”声音清脆冰凌敲击,“妳说过,冷了累了多喝热水热酒,身体就会从里面暖起来,比烤火还有用。”江措班觉愣住了,握着刀的手停在半空,她低下头,透过那双眼睛,她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在同样猛烈的风雪里,背着比自己人还高的丶装满湿牛粪的柳条筐,走在结冰河面上,在拼命往嘴里塞着冰冷僵硬的糌粑团的女孩,没有人给女孩送热水,没有人关心女孩冷不冷累不累,摔倒了疼不疼,她只是咬着牙,把所有呜咽都咽回肚子里,亿遍遍告诉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就好,别的,什麽都不要想。”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平措已经悄悄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开始默默收拾散落在火塘边的碗筷;久到帐外的风雪声都因为这片凝固寂静而变得遥远模糊,然後,她伸出那只布满疮疤痕的手,带着近乎迟疑的温柔轻轻拍了拍小妖带着冰凉露水和雪粒的头发。“…谢谢妳,”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火塘里牛粪饼燃烧的噼啪声掩盖,“……撑过来了。”不知是对这个非人非妖的小生灵说,还是对那个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丶终于活下来的丶年轻时的自己说。

那不是雪,是凝固的白色死亡。

喜马拉雅南麓海拔的无名隘口,是大自然肆意炫耀力量的刑场,风不再是流动空气,而是切割着视野里的一切,积雪没过成年人的膝盖,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力气,拔出腿时带出的不是脚印,而是一个个需要喘息片刻才能填平的雪坑。骡马们早已耗尽了最後的力气,它们垂着头,皮毛上结满了冰壳,鼻孔喷出的白汽微弱得如同残烛,有几匹实在支撑不住的,前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任凭赶马人如何拉扯叱骂也只是发出悲戚的嘶鸣,棕色眼睛里映出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绝望。

尼泊尔籍的合夥人拉杰,裹着一条绣着精致密宗图案的喀什米尔羊毛围巾,此刻是一只求偶期被拔了毛的孔雀,他的双手不断挥舞:“巴桑!我的度母女神!我们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广州那艘海洋之星号货轮,船期只有最後七十二小时!那是我们打通新航线的关键!错过它,我们不仅要支付相当于这批羊绒总价三成的违约金!我们在加德满都在广州在马六甲积累了几十年的信誉,‘冈拉梅朵’这面金字招牌,就要被这场该死的雪埋在这里了!”巴桑刀觉没有看她,没有看那些濒临崩溃的牲口和夥计。她独自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她小心地从氆氇内袋里掏出镀金猎壳怀表,表壳上,浮雕莲花纹路在灰暗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金芒,指腹摩挲过珐琅表盘,她能清晰感觉到其下齿轮精准的脉动,这是去年深秋,在加尔各答潮湿闷热的码头仓库里,她用二十张毛色油光水滑的上等藏狐皮从英国古董商人手里换来的。时间,在她三十六年翻雪山跨急流闯码头的生涯里,是比变幻莫测的天气更冷酷,比精于算计的对手更狡诈的存在,它从不为人停留只是无形的砝码,轻易决定贸易盈亏商号存亡。“刀觉阿姐!”一个嘴唇冻得乌紫丶眉毛结满白霜的年轻夥计丹增,连滚带爬跑过来“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蹄甲裂了,跪下去就站不起来……旋风的腿在流血,货,货太重了,它们扛不住了……”

巴桑刀觉啪一声合上怀表盖,在喧嚣风雪传入每个人耳中,她站起身,“卸货。”是压倒了所有嘈杂的冷静,“把所有货物,从每一头牲口的背上卸下来,现在,立刻。”

拉杰几乎要跳起来,手臂差点打到旁边的马鞍:“卸货?!巴桑!妳疯了?!用人背?这要背到什麽时候?成本!时间!我们……”“成本?”巴桑刀觉转头,冻结了他後面所有的话,“比我们签给海洋之星的违约金单据上那个数字还高?还是比我们冈拉梅朵从你母亲那一代开始,在加德满都到广州这条淌着金银也淌着血汗的茶马古道上,用二十六年时间丶无数趟出生入死积累起来的信誉更值钱?”她不再看他,那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惶恐疲惫带着最後期盼望着她的面孔,语速快而清晰,发布一连串不容置疑的军令:“丹增,妳带五个人,把最紧要最轻便的羊绒和虫草分装,用人力背!旺堆,妳骑上那匹还能跑的雪里站,立刻去三十里外的桑耶寺,找驻守在那里的老马帮头人洛桑!就说我巴桑刀觉,借她的备用牦牛队和所有能走动的人手应急!告诉她,价钱按今年最高的市场价再给她加一成半!其馀的人,受伤的牲口集中到那边岩石下面,用我们带来的止血粉和药油混合了敷伤口!把酒分下去,动作快!我们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在她的指挥下,人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卸下沉重货包,互相搀扶着在深雪中跋涉,将受伤牲口转移到背风处。巴桑刀觉自己弯下腰,将一个装着顶级虫草的丶不算最重但绝对珍贵的皮囊扛到自己肩上,走在队伍侧翼,不时用手中硬木棍探向前方被积雪覆盖的路面,声音沙哑提醒後面的人:“左边有冰缝!绕开!”“注意脚下,下面是空的!”

在自然条件恶劣到极点的逆风局里,她的冷静果决和对资源人力的调配,本身就是一种能凝聚人心对抗绝望的力量,她是这片白色死亡之海里唯一还能辨识方向的航标。

在指挥间隙,她眼角馀光瞥见小小的人参果妖,正学着样子,吭哧吭哧试图把一个装着手工羊毛地毯的丶体积比她整个人还大两倍的巨大包袱往肩上扛。小家夥的脸憋得通红,脚下一滑,一个屁墩儿结结实实摔在雪地里,巨大包袱滚出老远,差点旁边的骡马。巴桑刀觉大步走过去,伸出戴着皮质半指手套的手,单手就把小家夥从雪窝里拎了起来,又熟练帮她拍掉头发上後背上的雪沫,“小东西,骨头没长结实,别学大人干活。”她说着,顺手捏了捏小妖一折就断的胳膊,清晰听到小小关节在压力下发出的咔哒脆响,“妳这身子骨,在翻越喜马拉雅的商路上可不行,太脆,得练。”在接下来等待洛桑马帮援兵的两天里,每当队伍在相对背风处做短暂休整,巴桑刀觉便会在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带着小妖做一些简单实用的动作,“在商路上,尤其是在这种连天神都无能为力的地方,”她一边纠正着小妖笨拙的蹲起姿势,一边看着远方那连绵无尽俯瞰衆生的雪山,“一副好身体,比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真金白银更重要。钱可能会丢,货可能会毁,但只要人还能走还能扛,就总有翻盘的机会。”她精通藏语丶尼泊尔语丶印地语和带着广府口音的汉语,熟稔国际贸易规则的每一个漏洞,能将利益计算到令人惊叹的毫厘之间。

第四天黎明,天色依旧沉得像未经打磨的铅锭,物资转运即将开始,拉杰还在一边取暖一边喋喋不休地计算着此行的损失,抱怨着运气背到了家,巴桑刀觉被絮叨声吵得心烦意乱,眉宇间凝结的寒意几乎要实质化,正欲转头呵斥,却见人参果妖捧着一把不知从哪个岩石缝隙里采来的丶还带着剔透露珠的蓝色邦锦梅朵,踮着脚尖,供奉神灵般,将它放在已经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石头上。

就在那捧带着山野气息的蓝色,触碰到岩石表面的瞬间,仿佛真的有某位行走在雪山之巅的神祇垂怜了这微不足道的供奉,厚重得令人绝望的铅灰色云层裂开了一道巨大整齐的缝隙,熔化的黄金般的阳光,不再是吝啬细丝,而是如同天梯般骤然倾泻而下,精准无比笼罩住整个疲惫不堪的营地!温暖光芒驱散了寒意,照亮了前方原本模糊不清危机四伏的道路,甚至给每一片雪花每一张冻僵的脸,都镀上了一层神圣金边。夥计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发自内心的欢呼!有人扔掉手中的木棍,朝着太阳方向五体投地跪拜口中念诵着感激经文,突如其来的光明被所有人视为佛菩萨显灵,是绝境中最吉祥最鼓舞人心的征兆。“看,艳阳天。”小妖仰起被阳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的脸,眯着眼睛,对着巴桑刀觉说。

巴桑刀觉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那束能无比慷慨的光芒,缓缓低下头,看着小妖那被金色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和那双映照着蔚蓝天空与纯白积雪的清澈眼眸,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微微松弛下来,她贪婪吸了一口带着雪後甜味的空气,将那枚见证了这一切的镀金怀表揣回贴身怀里,也将这一线生机与希望妥善收藏,然後,她转向整装待发士气重新燃起的队伍,用尽力气,清晰而有力地一挥手:“出发!趁着老天来看咱们劳动!”骡马和牦牛也感受到了希望之光的抚慰,发出一阵欢快响鼻,原本沉重步伐变得轻快了许多,巴桑刀觉走在队伍最前面,初升太阳将她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是一个坚定开拓的符号。

玛旁雍错的黎明是被寒冷刺穿的。

冷不同于羌塘草原上带着暴虐气息的风雪也不同于喜马拉雅隘口那能冻结血液的严寒。是一种沉静深邃的冷,它从湛蓝得如同未经世事的蓝宝石般的湖水中渗透出来,从覆盖着湖边卵石的丶晶莹薄霜中弥漫开来,从亘古不化的环绕圣湖的雪山之巅倾泻而下,它缓慢侵蚀着肌肤渗透进骨髓,甚至试图冻结流淌血液和跳跃思维。

阿依波塔伏下身,额头再一次触碰到冰冷地面,身体展开,双臂前伸,全身与大地接触,完成一个标准的等身长头,当她重新站起,用系在手掌的牛皮保护套摩擦掉额头上沾着的沙砾和霜痕时,她记录下胸腔里那颗器官的搏动:第190,123次,数字是一串无声咒语刻在她生命的计时沙漏上,距离她为自己设定的一万天终点还剩三千二百次日出,她不需要日历不需要钟表,心跳是她唯一信赖的刻度。人参果妖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合十那双小小手掌,然後俯身匍匐,身体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扭动再摇摇晃晃地站起,动作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妳在做什麽?”阿依波塔问,她的声音因长久沉默和寒冷而显得像风吹过干枯的河床。小妖爬起来,拍了拍沾在破旧藏袍上的尘土,眼睛里满是认真:“学妳磕头。”她歪着头,“妳在和谁说话?山?湖?还是云?”她伸手指向远处巍峨的冈仁波齐,金字塔般的峰顶正被阳光染成金色,“还是那座山?”阿依波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掠过如同蓝缎子般铺展的湖面投向那座被无数传说和信仰环绕的神山,她轻轻摇头,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我在和自己说话,也在和衆生说话。”她继续向前,膝盖在粗粝的砂石地面上摩擦,传来熟悉痛感,牛皮套已磨破露出下面新生肉,平静感似温暖酥油包裹着她,痛苦是真实的,前进是真实的,这心跳更是真实的。

小妖跟在她身边,“妳为什麽数心跳?”走了一段,小妖忍不住又问,她擡起脚丫,上面已经有了细小划痕,“我数步数,可是数着数着就乱了,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心跳更真实。”阿依波塔没有停下脚步,声音平静,“步数会骗人,路有长短数有杂念,心跳不会,它只是跳动着,告诉我,我还活着,还在感受这寒冷这疼痛这疲惫,也感受着这阳光这湖风这无边寂静,它在记录我存在的每一个瞬间。”她停下脚步,从腰间一个用旧氆氇缝制的小布袋里,掏出几粒黑色细小的格桑花种子,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刚刚叩拜过的丶尚带着她身体馀温的土地上,轻轻刨开一个小坑,将种子放进去,再细致地覆上土。“愿我是使一切病患痊愈的医生丶药物和护士……”小妖蹲在她旁边,看着那被轻轻抚平的小小土坑:“给这些种子祝福?它们…它们会开心吗?会长得更好吗?”阿依波塔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一抹笑意在她被晒伤和冻伤交替侵蚀的脸上漾开,这是她连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也许吧。”她轻声说,目光柔和看着那片埋下希望的土地,“让生命有机会绽放有机会经历风雨,有机会装点荒原,这本身,就是最好的祝福,不是吗?”

在人参果妖的目光注视下,阿依波塔感到内心因执着于终点而变得坚硬的东西正悄然软化。她开始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一万天的终极目标而叩拜,她开始为脚下石缝中挣扎着探出一点绿意的草芽祈愿,为空中孤独飞过丶发出清厉鸣叫的茶隼祈愿,为湖边汲水时脚步蹒跚的年老妇人祈愿,也为那些在城市的钢铁丛林里挣扎的灵魂祈愿。“愿一切衆生的痛苦可以完全消除……愿我如同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衆生的生命……”古老的祈愿文又一次带来生发之力。

夜晚,她们在湖边一处能稍微遮挡烈风的巨大玛尼堆後点燃了用干枯驼绒藜和牛粪饼生起的篝火。火焰跳跃着,驱散寒意也在阿依波塔的眸子里投下晃动光斑,她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笔记本和一支短小铅笔,就着摇曳火光开始书写,人参果妖蜷缩在她身边,好奇看着那些如同舞蹈般的藏文字母从笔尖流淌出来组成她无法理解的图案,但她能感受到,笔尖下流淌出的,除了文字还有混合着释然与不舍的情感。“写给妳妈妈的吗?”小妖记得,阿依波塔在某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曾望着东南方向,提起过一个从未谋面的丶只存在于想象和旁人口只言片语中的母亲。

阿依波塔的笔尖停顿了一下,擡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妈妈,当妳读到这些字时,我已是一头驮着晨光的牦牛了”继续移动,将那在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意象化作纸上文字:“这里的风裹着檀香冰屑,拂过玛尼堆上刻了千年的六字真言,日光如诵经声一层层洒在绛红寺庙上,我踩着结霜草甸行走,身後蹄印里盛满格桑花的种子。我终日绕着圣湖行走,水影里映着前世今生的轮回,妈妈,我把妳给的生命磕成等身长头,让山风把所有思念熬成酥油灯,永远供奉在白云尽处的坛城前。”写完後,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折成方胜形状,她将这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递给人参果妖。“妳能……帮我带给她吗?”阿依波塔的声音里带着近乎脆弱的恳求,“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小妖伸出双手,郑重接过那张还带着阿依波塔指尖温度和篝火暖意的纸方胜,她用力点点头:“我帮妳找,我会问风,问湖,问每一朵飘过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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