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系好囊口,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石磨还在转,麦穗的手没停。沙沙的声响填满灶房,麦粒一粒粒坠入磨眼,碾成细雪。她推得平稳。磨完一斗,她收手,指尖沾着粉,顺手抹在粗麻短褐的袖口。鹿皮囊挂在墙钉上,口子微微敞着,她瞥了一眼,没动。
第二天清早,她去井台打水,桶刚放下去,旁边洗衣的妇人就收了衣服走开。另一个蹲着淘米的,见她走近,也低头不语,匆匆拎桶离开。井台石沿上,昨夜新划的量水记号还在,可边上多了道深痕,像是谁用石片狠狠刮过。
她没说话,打满一桶,拎回院里。路过晒谷场,几个孩子正追闹,见她走近,笑声戛然而止。一个背着柴的小丫头绕道跑开,脚底踩断了她昨日系在田头的艾草绳。那绳子原本缠在木桩上,用来标记间作行距,现在半截陷在泥里,草叶散乱。
麦穗弯腰捡起,手指捻了捻断口。不是自然磨损,是被人踩住用力撕断的。她没再系回去,攥着绳子回屋,从灶底抽出三块陶片,一块刻“粟豆轮作时序”,一块画“草木灰覆种间距”,第三块写“细面蒸制九步法”。刻完,用油布包好,压在陶盆底下。
当晚,她蒸了两笼馍。一笼白面,一笼掺了红曲米,蒸出来赤红如血。她把两笼都用细麻布盖好,放进竹篮,又塞进一块一直舍不得吃的焦黑粟米饼。
三日后黄昏,县吏巡乡,暂驻里廨。麦穗提篮出门时,天刚擦黑,田埂上没人影,只有远处几声犬吠。她没走正道,绕到廨后厨舍。那屋子低矮,门缝漏着光,她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个老厨役,脸皱得像风干的枣子。他认出她,愣了一下:“是你?”
“是我。”麦穗把篮子递过去,“两笼馍,一白一赤。若官人疑有毒,可先尝赤的——红曲生自陈米,若此物能变黑,便是真毒。”
老厨役盯着她:“你不怕我私吞?”
“你若吞了,肠子也得再拉三天。”
老厨役咧嘴笑了,接过篮子:“你倒记得清。”
“我记得的多了。”她转身要走,“若官人愿见,我明日再来。”
“等等。”老厨役拽住门框,“今夜就见。他刚吃完饭,正嫌菜没滋味。”
麦穗站住,没回头。
老厨役端着篮子进了屋。她蹲在厨舍外的石阶上,手指无意识抠着石缝里的土。半炷香后,门开了,一个穿褐袍的年轻书吏探头:“县吏召见,随我来。”
她起身,拍了拍裤腿,跟着走。廨堂灯火通明,县吏坐在案后,手里捏着一块赤馍,正翻来覆去地看。见她进来,抬眼打量:“你就是那个蒸白馍的农妇?”
“是。”
“听说你用妖粉,害人梦见死人?”
“我用的是麦子。”她说,“磨细了,透了,火候到了,就是白馍。”
县吏咬了一口赤馍,嚼了两下,又咬一口。他没咽,含着问:“你说草木灰能防虫?”
“能。”她从怀里掏出油布包,打开,递上三块陶片,“粟苗下种时,根部覆灰半寸,虸蚄不近。我田里试过,七日虫迹减七成。”
县吏接过陶片,一块块看。他手指粗糙,但翻得仔细,每一块都对着灯照了照。“这图……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
“这字……倒不像村妇能写。”
“我识字。”她说,“也识虫,识土,识水。草木灰不是秽物,是灶火炼过的土,能杀虫,也能养地。”
县吏放下陶片,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问:“你不怕我说你妖言惑众?”
“怕。”她说,“但我更怕一亩地只收一斗粟。怕孩子饿得啃树皮。怕冬天来了,屋里连烧炕的柴都凑不齐。”
县吏盯着她,半晌,把茶碗放下:“你这法子,若全县推行,能增产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