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织室,染缸里的茜草汁泛着紫红光。麦穗的手还搭在缸沿,指尖沾了湿气。她没动,三十双眼睛落在她身上,有犹豫,有期待,也有藏不住的怕。
一个年轻织妇低头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夫人,要是真惹了祸……我们担不起。”
没人接话。昨夜那句“饿的时候吃的也是妖吗”让笑声响了起来,可笑完之后,心还是悬着。赵王氏没再露面,但她的影子还在屋里,在每个人心里晃。
麦穗慢慢直起身。她从腰间抽出小刀,刃口在光下闪了一下。她没看任何人,左手食指一划,血立刻涌出来,一滴、两滴,落进染缸。
血珠散开,像墨入水,又比墨更快地融进紫色液体里。整缸颜色变了,深了一层,像是被什么唤醒了。
她举起手,伤口还在流血,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所有呼吸:“我陈麦穗,今日起,十指皆可为刃!织一寸布,胜拜十炷香!”
屋里静得能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三息之后,阿禾上前一步。她咬住嘴唇,伸手接过小刀,也在指尖一划。血顺着指腹滑下,落入缸中。她把刀递还,没有说话,只是站到麦穗右边,和她并肩。
第二个人走上来了。然后是第三个。一个接一个,三十名织妇依次割破手指,血滴入染缸。有人手抖,划得深了,疼得皱眉也没缩手。血越来越多,染液由紫转赤,最后变成一种沉甸甸的红,像日出前天边的颜色,又像刚离体的热血。
第一匹布取下来了。阿禾用双手捧着,走到屋子中央。她跪下去,把布放在地上,头也低下来:“布成,当献祭。”
角落里摆着火盆,炭火未燃,只等一声令下就点起来,把这布烧给神明,求个平安。
麦穗盯着那火盆看了两秒,忽然大步走过去。她一脚踹翻染缸,浓稠的红液哗地泼出,顺着地面蔓延,浸进泥土,像一道新开的沟渠。
她站在那片红迹中间,鞋底踩着湿泥,声音炸开:“此布,不祭鬼神,只敬己身!”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们流的汗,流的血,不是为了讨好看不见的东西。”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是为了让我们自己活得更长,走得更远。谁再说这是妖物,你就问他——你穿的布,是不是别人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你吃的饭,是不是别人一锄一锄种出来的?”
她弯腰捡起那匹布,甩开。红纹在光下清晰可见,是经纬交错的几何纹路,不是花哨,也不是乱制,是有规矩的图案。
“这布叫‘陇西红’,名字是我起的,纹样是我们一起定的。它能换三斗粟,是因为它值这个价,不是因为谁施舍。”
她把布递给阿禾:“拿去晒。”
阿禾站起来,左手指尖包了块粗布,血还在渗。她接过布,没再跪,转身走向门外晾架。
其他人站着,没人动。她们看着地上的红液,看着自己包扎的手指,看着那根根绷紧的经线。
麦穗走到织机旁,拿起一根空梭,塞进一个织妇手里:“接着织。”
那人接过,手还在抖。但她坐下了,脚踩上踏板,手拉综框,梭子穿过。咔哒,咔哒,声音重新响起。
一个年长的妇人突然开口:“我儿子去年冬天冻坏了脚,穿的就是素色粗布。今年……我想给他做双红袜子。”
旁边有人笑了。笑声不大,但传开了。
另一个说:“我家男人说,这红布要是能卖钱,他愿意帮我挑水。”
又一个说:“那我也来学调染料。”
话一句一句冒出来,像春水破冰。她们开始收拾工具,补线,调浆,重新挂经。有人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吸一口气,继续干。
麦穗走到门口,风吹进来,带着湿布和泥土的气息。她看见阿禾正把那匹布挂在竹竿上,阳光照上去,红得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