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星期一。
这是寒假前,学生们最后一次返校的日子。
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着小城的屋顶,风是干冷的,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重的刮骨刀,慢吞吞地、却又无孔不入地刮过每一个行人的脸颊和脖颈。空气里,弥漫着家家户户烧煤取暖时,特有的那种淡淡的、混着硫磺味的烟火气。
张甯很早就到了学校。
她今天穿得很厚实。里面是一件针脚细密的、母亲手织的米色高领毛衣,领口和袖口已经被洗得微微有些松垮,但依旧干净。外面,则套着一件洗得有些白的浅蓝色棉袄,袖口处磨出了一圈浅浅的毛边,看得出穿了很多年,但依旧被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手腕上,戴着一副前两周母亲刚织好的、露出五根手指的灰色毛线手套,方便写字。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背着那个沉甸甸的书包,今天空着两手。整个人,就像一株在寒风中悄然挺立的、朴素而坚韧的冬日梅花。
天还未亮透,张甯已经结束了她的晨跑。
她绕着空无一人的操场跑满了三十分钟,直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冰冷的四肢被体内升腾起的热气彻底温暖,哈出的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她才心满意足地停下脚步。
对她而言,这与其说是锻炼,不如说已经成为她生命中固定的程序。
她没有直接回教室,而是在空旷的校园里,慢慢地散着步,脚下的土地因为低温而冻得硬邦邦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呼出的、那团浓厚的白色雾气,在干冷的空气中迅升腾,然后消散。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彦宸在期末考后,那副一会儿蔫头耷脑、一会儿又打了鸡血般亢奋的傻样。
她忍不住,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又无比真实的笑意。
时间差不多了,各个班级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涌了进来,朝着操场汇集。散学典礼即将开始。
广播里没有放音乐,只有风刮过老旧喇叭时,出的“呜呜”的、像是叹息般的回响。
散学典礼依旧是在大操场上举行。各个班级的学生们,穿着厚薄不一的冬衣,站得稀稀拉拉,远没有开学典礼时的整齐严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属于假期前特有的躁动和兴奋。矮胖的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拿着话筒,声音洪亮地做着学期总结和假期动员:“……希望同学们在假期里,也要劳逸结合,制定好学习计划,多读书,读好书,帮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台下的学生们早已心猿意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着假期的安排。压岁钱怎么花,什么时候去逛灯会,哪家的录像厅新到了港片,这些话题,显然比校长的讲话要有吸引力得多。
张甯站在高二(三)班队伍的最后排。这个位置很好,既不会被班主任的目光直接扫射到,又能将整个班级的动态,特别是前排的某个身影,尽收眼底。她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越过那些高高低低的后脑勺,精准地降落在彦宸的身上。
他今天穿得……很不一样。
一件深棕色的皮夹克,款式很旧了,肩部和手肘处的皮质因为长久的摩擦,已经磨损得有些褪色,泛着一层油润又暗哑的光。那硬朗的翻领和利落的剪裁,带着一股浓浓的军队制服的味道。底下是一条洗得白的牛仔裤,紧紧地包裹着他修长的双腿,裤脚被随意地挽起了两圈,露出了一截深色的棉袜。脚上,则蹬着一双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圆头的高帮大头皮靴,鞋带系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像一棵扎根在人群里的、挺拔的白杨树,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桀骜不驯的帅气。
张甯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忽然想起,好像最近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再穿过那些崭新的、时髦的运动外套和旅游鞋了。无论是上学还是周末见面,他的穿着,似乎都刻意地,向着一种更朴素、更低调、甚至带着点旧气的风格靠拢。
是为了……和自己站在一起的时候,不那么不合拍吗?
“傻瓜。”
她在心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微笑着骂了一句。这家伙所有的小心思,都用在了这种奇奇怪怪、却又让人无法不动容的地方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更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傻瓜”的造型来。
他的头似乎有点长了,梢已经快要碰到那硬挺的皮衣领子,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却更添了几分野性不羁的味道。那件皮夹克确实很旧,但肩线硬朗,很像画报里看到过的、老式的美军飞行员夹克,穿在他身上,将他那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衬托得淋漓尽致。
牛仔裤洗得恰到好处,裤脚还特意挽了两圈上来,露出里面深色的袜子。那两条长腿被布料紧绷绷地包裹着,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流畅的肌肉线条,显得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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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看了。
张甯猛地将目光上移,脸上微微有些烫。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像一只被惊扰了的小鹿,毫无章法地乱撞起来。
那双大头皮靴,看起来就很重,肯定一点也不舒服,倒是……蛮好看的。她有些混乱地想着,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身造型,配上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真的,有点像个军人的帅气……
张甯正胡思乱想着,队伍里的彦宸似乎觉得校长的讲话实在无聊透顶,他长长地、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那动作,像是在掩饰着什么,随即,他半转过身来,装作不经意地往后排扫视。
那双黑亮的眼睛,没有丝毫的迟疑与搜寻,毫不意外地、笔直地,盯向了她。
四目相对。
他看见她果然正在打量自己,嘴角立刻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勾起一个得意洋洋的、痞帅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用眼睛朝她霎了霎,那副神情,像是在用脑电波进行一场嚣张的炫耀——“我就知道你在看我!”
张-甯-的-脸-“腾”地一下,更热了。
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混合着一丝被看穿心事的羞恼,让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目光缓缓挪开,姿态高傲得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谁在看你啊!自作多情!
她的视线,故意在空中开始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它先是掠过身边同学冻得通红的耳朵,又飘向主席台上空那几只盘旋的麻雀,然后不疾不徐地,在校园那排光秃秃的白杨树上停留了两秒。最后,仿佛终于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她的目光,聚焦在了操场尽头那根高高的旗杆顶上。
那面红色的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被卷得“扑扑啦啦”作响,像一团永不熄灭的、躁动的火焰。
她就这么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面旗,仿佛上面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值得她用尽全部注意力去研究的宇宙奥秘。
只是,她那微微向上勾起的、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嘴角,却悄悄泄露了她此刻真实的心情。那抹笑意,像冬日里最温暖的一缕阳光,融化了所有的寒冷与伪装,一直就这么,静静地,挂在她的唇边,直到校长那拖沓的讲话,终于在学生们一片如释重负的欢呼声中,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