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峡却猛地摇起了脑袋,他把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擡起来,本就挂着红血丝的眼睛更红了些,“不,婆婆,我不想做大山了。”
“从‘小’到‘大’,走的一步步路我都走得好苦……婆婆,我快要不知道我是谁了,我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父亲的儿子,我要背负山一样重的责任,婆婆,我当不了山了;婆婆,山在我肩背上。”
中年男人哭成了半大的孩子,呃嗯呃嗯的哭声从他喉咙里捱出来。
纱窗被吹着震动了两下发出声响,闻黛和陈斯辙默口不言站在後方,跟前的老太太轻轻地叹一声,“那就不做大山了,现在你就做婆婆的小山;小山啊——你从小就爱往心里藏东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躲到柴房里哭?那时候就婆婆发现了你,陪着你待在柴房里,你跟婆婆说了好多好多啊……现在也可以。”
但显然童年的忧愁与成年以後的忧愁有天壤之别,而中年的忧愁又是新一种忧愁。
于是,张峡向婆婆倾诉的只有他的眼泪。
日光悄然地移位,窗外的太阳向上爬,正午时分是阴气最重的时间段的起始,闻黛残忍地分开了这对互相怀念曾经的婆孙俩。
关了张峡的第三眼,闻黛双手环胸,昂了昂下巴道:“这个开太久,你一个普通人会受不住,本身就是影响人磁场的事情,现在赶上了阴气最重的节点,咱们就到此为止。”
突然出现在张峡视阈内的老太太就这麽突然消失。
他形神惚恍,垮着脖子坠着脑袋好一阵才缓缓撑着自己站起身,平复了情绪,他望着闻黛,语态似乎是诚恳的:“谢谢你。”
视线又被挪到陈斯辙身上,张峡的嘴唇抿动了两下再擡起:“谢谢你们。”
擡起来的手负责打断,闻黛掠了他一眼,“你先别谢,我们还没把事情处理完。你婆婆的怨气其实没有多重,主要是有执念;但是这间房子不太一样,这间房子阴气重,我们会帮你理一理,至于让你婆婆安心离开不再打扰你们的生活,这个就只需要你和你的家人按照我之前说的那样,带着她老人家一块儿吃顿团圆饭就行。”
她给陈斯辙使了个眼神,随後从自己挎在身上的包里抓出几个迷你塑封袋,其中装着的红色粉末随着动作曳动。
几袋被她分去了陈斯辙的掌心中,“认得出吧?朱砂粉,抹在这个房子的墙角,每个房间的角落都得抹,咱们分工。”
在朱砂粉以後是负责做法的陈斯辙上场,没事干的闻黛瞟向站在廊道上後背攲着墙壁的张峡。
男人目下似乎仍未从先前的情境中剥离,空洞的眼睛下垂着眼皮,额头朝前倾低,面部的肌肉仿佛都处于最自然的状态中。
她走几步上前,歪过脑袋凑到他面前,在强行截断了张峡的发呆进程後弯起笑道:“该结尾款了哦。”
原以为在经历过和婆婆的交心後,张峡会变一变他那欠揍的性情,不曾想——人本性难移。
上一秒还失着神的人陡然一下挺直了腰杆,连肩膀都立了起来,空洞的眼睛被瞪得有神,他钉眼看着闻黛道:“现在结什麽尾款?我婆婆不是还没送走吗?那合同上说的不应该是结束以後才给尾款吗?现在不行,得等我婆婆彻底离开了我才能给你们结尾款。”
嗓音被拔得格外有劲,声调朝上升,哪里还有先前颓了力的人的一点儿影子?
挂在脸上的笑支不住了,闻黛的嘴角仍然是咧着的,眼里没了笑意,舌尖顶过唇角旁的腮肉,最後抵着牙齿道:“你可真是畜生呐——”
简单做了个法的陈斯辙走过来,他掸眼睃了下又搬出了刚强态度的张峡,说:“仪式我们已经做完了,剩下的都是你该做的,跟我们没关系,你现在应该把尾款给结了,难不成你想违反合同条款麽?”
如今肩背都已轻松下来的张峡左顾右眄地瞅了番,他动了动嘴唇,做着让他们跟随自己的手势把他们带出了房子。
走廊上铺着淡暖的阳光,出来的张峡翻脸不认人,他昂着脑袋不屑道:“我就是要违反合同条款又怎样?你们别以为我是法盲,你们干的这些事都属于封建迷信,拟的合同根本就不具备法律效应。”
他捞出自己口袋里的手机,皱纹和五官配合着挤出了得意的笑,被他抓在手中晃动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录音页面,“我刚刚可是全程都录了音的,你们这就是诈骗,传播封建迷信,我不告你们就不错了,还想要我给钱?呵——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捏了捏鼻梁的闻黛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她偏头靠近陈斯辙,咬着牙低声道:“能不能揍他?我忍不了了。”
然而陈斯辙却一副意定神闲的姿态,他擡起手搭在闻黛的肩膀上,稍稍用力将人往後带了带,“暴力不可取,现在是法治社会。”
擡腿侧身挡来了闻黛身前,陈斯辙耷拉下眼皮,具有藐视嫌疑的目光注会在仍然很硬气的张峡身上。
一米九营造出的气势联合陈斯辙本身的气质,逼得张峡本能地往後退了两步,但嘴依旧是硬的,他撑着眼睛睇着陈斯辙,警告道:“你自己刚刚也说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要是敢动手我就报案。”
哼笑了声,陈斯辙饶有兴致地端量着他,一双狐狸眼噙着促狭在他脸上游移,老神在在地开了腔:“我们提供的是传统文化服务,合同上已经注明我们的服务属于民俗文化范畴,并且甲方——也就是你,是认可的。现在仪式结束了,你却倒打一耙说我们这是封建迷信。”
“想跑单可以直说。你或许不是法盲,但你的自大是肯定的,你可以把这份合同给任意一个律师看,你看看,他在看过合同以後会不会帮你打这个官司,况且你打官司请律师的钱估计都舍不得付;或者说,你甚至舍不得花钱去咨询律师。你大可以报案,请便。”
言说中的轻蔑大约是没打算藏,陈斯辙低眸睄着他,末了还擡了下手示意。
被戳破了心思的张峡脸发红,他闪着眼睛,嘴唇打了结似的:“我丶你怎麽敢那麽肯定?你凭什麽说我舍不得花钱找律师?我告诉你,我还就肯把钱花在找律师上,我拿钱去咨询律师我都不给你们,你们就是骗子!还丶还这麽肯定别的律师找不出这个合同的问题,你以为你是律师啊?!”
一段话说得他的脸红脖子粗,又成了红辣椒皮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