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卑尔根的雨,似乎成了我生命中永恒的背景音。它不再仅仅是初来时的恐慌伴奏,也不再是高三那年压抑的协奏,它渐渐渗入我的骨血,成为了我呼吸的一部分,冷静,绵长,带着一种北欧特有的丶疏离的温柔。
大学生活如同一卷徐徐展开的丶色调偏冷的画卷。卑尔根大学的古老建筑群在常年的雨水中颜色愈发深沉,石墙上爬满了青苔,仿佛也浸透了时光与知识的分量。我的主修专业是生物化学,一个需要极度理性和严谨的领域。实验室里器皿碰撞的清脆声响,离心机低沉的嗡鸣,还有那些复杂分子式在脑海中构建出的精密世界,它们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给予我一种掌控感。在这里,变量可以被控制,结果可以被预测,与人心那种混沌复杂相比,这些冰冷的数据和反应,反而让我感到一丝安心。
我依旧保持着近乎刻板的作息。清晨,在微亮的晨光中醒来,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进行十五分钟的冥想——这是汉森医生後期极力推荐的,用以替代一部分药物,稳定情绪的锚点。然後去上课,或者泡在图书馆。我选择的位置总是靠窗,能看见中庭被雨水洗涤得翠绿的草坪,和偶尔匆匆走过的丶撑着彩色雨伞的学生。他们像移动的点缀,为这片灰绿色的静谧画卷注入些许生机。
我的社交圈依旧狭窄,但稳固。利维亚读了传媒专业,活力四射,她总能用夸张的语调和挪威式冷笑话,试图把我从过度沉静的状态里拽出来片刻。艾拉则和我同在理学院,我们常常一起在自习室啃难懂的专着,分享笔记,偶尔在学习的间隙,会用简单的词语交流几句对未来的迷茫,或是分享一块挪威特色的棕奶酪(Brunost),那咸甜交织的奇特味道,像极了我们此刻的人生。
汉森医生的会谈,从每周一次,逐渐减少到每两周一次,後来变成每月一次。我们谈话的内容,也从最初剧烈的恐慌丶无法排解的乡愁和对程砚初的执念,慢慢转向了更日常的困扰:学业压力,人际关系的微妙,以及对自我认同的探索。
“季,你最近一次感到强烈的焦虑,是什麽时候?”一次会谈中,汉森医生这样问我。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回答:“上周,有一次小组展示前。但那种心跳加速丶手心出汗的感觉,只持续了大概五分钟。我用了你教的腹式呼吸,并且告诉自己,我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然後,它自己就慢慢平息了。”
汉森医生微笑着点头:“看,你正在成为自己情绪的主人,而不是奴隶。这非常棒。”
是的,我能感觉到那种变化。内心深处那个曾经轻易就掀起惊涛骇浪的海洋,正逐渐变得温顺,虽然仍有潮起潮落,但不再具有毁灭性的力量。我不再依赖那张倒扣的照片和三个短句作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它们依然在我心里,但更像是一种深埋的丶沉默的基石,而非浮于表面丶需要时刻触碰的慰藉。
那个被程砚初挂断的电话,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心碎和疑问,被我小心翼翼地封装起来,藏在了内心一个角落。它依然存在,像一块无法溶解的坚冰,但我学会了与它共存,不再让它冰冷的寒意轻易渗透到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我知道,终有一天我需要打开它,直面它,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有了新的,属于自己的光。
大概是在大二的下学期,一种模糊的渴望开始在我心中萌发。生物化学的世界固然精妙,但它似乎无法完全容纳我内心深处某些躁动不安的丶想要“创造”的冲动。那些在卑尔根街头看到的丶融合了北欧极简与功能性设计的服装,那些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丶充满历史厚重感的织物,还有……记忆中,福城夏日里,程砚初身上那件简单的丶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色衬衫。
一种强烈的丶近乎本能的欲望开始浮现:我想把脑海中那些无形的丶关于美丶关于记忆丶关于情绪的感受,变成有形的丶可以触摸的实物。我想用布料丶线条和色彩,来讲述故事,来构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这个念头起初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服装设计?这与我正在攻读的丶严谨的科学领域似乎南辕北辙。但那种渴望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我开始在课馀时间,流连于卑尔根的艺术书店,翻阅那些厚重的时尚杂志和设计图册。我在廉价的素描本上,用生涩的笔触勾勒脑海中闪过的轮廓和搭配。我甚至用打工攒下的钱,买了一台二手的缝纫机,从修改旧衣服开始,笨拙地学习踩线,学习如何让一块布料顺从我的意志。
这并非易事。我没有任何美术功底,对剪裁丶面料的知识几乎为零。最初的尝试往往是灾难性的——歪歪扭扭的线迹,不合身的版型,不伦不类的设计。挫败感时常来袭。但奇妙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很少感到像过去那样灭顶的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丶带着探索欲的平静。当我把全部心神投入到测量丶画图丶缝合这些具体而微的动作中时,外界的纷扰,内心的暗涌,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汉森医生。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是温和地问:“这会让你感到有压力吗?同时进行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的学习。”
我想了想,回答:“会。但这是一种……好的压力。它让我感觉,我在为自己创造某种可能性,而不是仅仅在应对过去的创伤。”
汉森医生赞许地点点头:“跟随你内心真正的兴趣,季,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疗愈力量。”
我也对利维亚和艾拉坦诚了我的新方向。利维亚瞪大了眼睛,随即兴奋地抓住我的胳膊:“天哪!知秋!你终于要开发你隐藏的艺术家属性了吗?我早就觉得你身上有种特别的审美!以後我的衣柜就交给你了!”艾拉则更实际,她送给我几本关于色彩理论和基础剪裁的书籍,轻声说:“做你想做的,知秋,你很勇敢。”
她们的认可,像小小的火苗,温暖了我探索路上不可避免的孤寂。
于是,我的生活变成了更加明确的双线并行。白天,我是理学院那个安静专注的优等生,沉浸在分子式和实验数据里;夜晚和周末,我则化身成为狭小宿舍里那个对着草图丶布料和缝纫机较劲的学徒设计师。时间被填充得前所未有的满,疲惫是常态,但心底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在缓慢滋生。
我对未来的规划,也由此逐渐清晰。大学毕业,拿到生物化学的学位,这是我对自己丶也对母亲的一个交代,是我在这片土地上奋斗过的证明,也是一份实在的丶保障生存的底线。但之後,我要回国,回到福城。不是立刻去追问程砚初,而是要去学习服装设计。我查询过,福城有几所不错的设计院校,也有相关的进修课程。我想用我在挪威攒下的钱,去系统地学习。
这个目标,比“考上好大学”更宏大,也比“回去找他”更属于我自己。它融合了我过去的伤痕,我对美的理解,以及我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想象。它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人生方向盘,正真正地丶缓慢而坚定地,挪回到自己的手中。
时光在笔尖流淌墨水丶实验室闪烁的仪器指示灯和缝纫机规律的哒哒声中飞逝。卑尔根的四季在窗外轮回,雨丶短暂的夏丶更绵长的雨丶被灯火照亮的冬夜。我升入大三,然後是忙碌的大四。
我的设计作品从一开始的拙劣,渐渐变得有模有样。我开始敢于使用更大胆的色彩碰撞,尝试更复杂的结构。我从挪威的自然风光中汲取灵感——峡湾的深邃蓝色,雪山反射的冷冽白光,森林里苔藓的浓郁绿色,都被我融入到我的草图里。我的毕业设计,甚至偷偷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系列,主题就叫“北境回声”,虽然只是几件简单的成衣,但利维亚和艾拉试穿时眼中流露出的惊喜,让我感到了久违的丶发自内心的成就感。
生物化学的专业课成绩,我始终保持在上游,足够我顺利毕业,拿到一份还算漂亮的成绩单。我知道我不会从事这个领域的工作,它更像是我人生中一段重要的修行,锤炼了我的逻辑丶耐心和面对复杂系统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