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吃完饭,我和母亲坐在客厅看电视,气氛融洽。电视剧里正演到男女主角历经磨难终成眷属,母亲看得颇为感慨。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她抹了抹眼角。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跳莫名加速。这是一个机会吗?或许可以……稍微试探一下?
“妈,”我状似无意地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的人,他喜欢的不是异性,您会觉得……这是不对的吗?”
母亲脸上的感慨瞬间凝固了,她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知秋,你什麽意思?”
我被她眼神里的警惕刺了一下,喉咙发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就是……比如,像程砚初,他其实……”我想说“他喜欢的是同性”,但话到嘴边,看着母亲骤然变色的脸,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是说,现在社会开放了,很多事……”
“季知秋!”母亲猛地拔高了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她“啪”地一下关掉了电视,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你告诉我,你突然问这个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是不是还跟程砚初有什麽不清不楚?”
“妈,您别激动……”我试图安抚她。
母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见他准没好事!五年前他是怎麽害得你差点……差点……现在他又来招惹你!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是个什麽样子了啊?”
“妈,不是您想的那样!程砚初他…当年的事很复杂,而且我现在很好!”我也站了起来,试图解释。
母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男人?是不是喜欢程砚初?”
最後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看着母亲泪流满面丶充满了失望和痛苦的脸,所有准备好的解释和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疼痛。
“是。”在一片混乱和绝望中,我听到自己承认了。声音不大,像是破罐子破摔,却像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母亲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不敢置信,然後是彻底的崩溃。她踉跄着後退一步,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了脸,压抑的丶绝望的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
“造孽啊……我这是造了什麽孽……”她反复念叨着,声音破碎不堪,“你怎麽可以……你怎麽能走上这条路……你让妈妈以後怎麽见人……”
她的话语像冰锥,一下下凿击着我的理智。那些关于面子丶关于传承丶关于“正常”的控诉,像沉重的枷锁,将我牢牢捆住。我试图跟她讲道理,告诉她这不是病,不是错,只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
但她的哭声更大了,她开始数落自己,认为是自己教育失败,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才导致我“变成这样”。她哭诉着这些年一个人带大我的不易,哭诉着对我的期望,哭诉着无法接受我“自毁前程”。
这种混合着爱丶控制丶失望和传统观念的激烈反应,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将我彻底淹没。我感觉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耳边开始嗡嗡作响,视野边缘泛起黑斑,母亲哭诉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熟悉的丶令人绝望的症状,排山倒海般袭来。
恐慌。无法思考。只想逃离。
“别说了……求您别说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腔。
但母亲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愤怒里,她擡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语气忽然变得强硬:“不行,你必须跟他断绝来往!立刻!我永远不会接受!否则……否则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最後通牒。
那一刻,我脑子里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嘣”地一声,断了。
我猛地转身,像逃离什麽恐怖的东西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连鞋都来不及换,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身後传来母亲更加尖锐的哭喊声,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我仓皇的脚步声明明灭灭。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冲出单元门,一头扎进夏夜闷热的空气里。
外面华灯初上,小区里有人在散步,有孩子在嬉笑。但这些日常的景象,此刻在我眼中都扭曲成了令人恐惧的背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实质性的疼痛。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不进氧气,只有灼热的气流刮擦着喉咙。冷汗瞬间湿透了後背,手脚冰凉发麻,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扶着路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弯下腰,剧烈地喘息,试图用深呼吸法来平复,但毫无用处。窒息感越来越强,视野里的黑斑不断扩大,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粗重恐怖的喘息声。
不行……撑不住了……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我费力地找到那个置顶的名字,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
“知秋?”程砚初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讶异,或许是因为我很少主动在这个时间点给他打电话。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丶带着哭音的喘息。
“知秋?!你怎麽了?!”他的声音瞬间绷紧,语气里的担忧和急迫穿透了电流,清晰地传递过来,他好像知道了我现在濒死的状态,慌忙的说:“呼吸,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吸气——四秒,屏住七秒,呼气——八秒,季知秋,跟着我做,重复十次,你会缓解一点。”
他的声音像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努力集中涣散的意识,跟着他电话那头的指令,尝试调整呼吸。吸气……屏住……呼气……但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颤抖,窒息感并未减轻多少。
“你……你在哪里?在家附近吗?”他急促地问。
“楼下……小区……东门……”我断断续续地,用气音挤出几个字。
“待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到!”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伴随着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拿钥匙丶开关门的声音,“电话别挂,保持呼吸,看着我教你的方法,尽力就好,别勉强。”
我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着他那头传来的丶匆忙下楼的脚步声,以及引擎发动的声音。他似乎在飞快地开车,我能听到风噪和偶尔的喇叭声,但他一直没有挂断电话,时不时会叫我一声,确认我的意识是否清醒。
他的存在,哪怕只是通过电流传递过来的声音,也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虽然无法立刻驱散所有症状,却有效地阻止了我向更深的恐慌深渊滑落。我知道他正在赶来,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头名为焦虑的怪兽。
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一道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然後猛地刹停在我面前。车门被迅速推开,程砚初的身影从驾驶座冲了下来。
他几步跑到我面前,蹲下身。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焦急的侧脸轮廓。他先是快速而专业地扫视了我一眼,查看我的呼吸丶瞳孔和颤抖的程度。
“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我点了点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很好。”他伸出手,没有立刻碰我,而是摊开手掌,放在我视线可及的地方,“看着我,季知秋。现在,告诉我,你周围能看到五样东西。”
我茫然地看着他。
“随便五样,说出来,或者指给我看。”他引导着,语气平稳而坚定。
我顺着他的指引,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树……路灯……你的车……地面……垃圾桶……”声音嘶哑干涩。
“很好。现在,能触摸到的四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