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5。2027Bergen
飞机穿越云层,在万米高空中平稳飞行。机舱内灯光调暗,大部分乘客都在休息,耳边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程砚初靠窗坐着,闭着眼,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我则毫无睡意,侧头看着他被舷窗外微弱光线勾勒出的安静侧脸,心里那片不真实的漂浮感,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丶落地的踏实感取代。
这不是梦。我们真的在路上了。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转机,再飞行。当航班最终降落在卑尔根弗莱斯兰机场时,透过舷窗,我看到了那片熟悉的丶常常笼罩在雨雾中的城市。与记忆中不同的是,今天的天空并非一贯的铅灰色,而是一种被水洗过的丶清透的浅蓝,丝丝缕缕的云絮漂浮其间,阳光不算炽烈,却温柔地洒满大地。只是,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丶清冷湿润的气息,带着北海的味道和森林的呼吸。
“看,下雨了。”程砚初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轻声说。
果然,细细的丶几乎看不见的雨丝,正从浅蓝色的天幕中飘洒下来,不像雨,倒更像一层弥漫在空气中的丶凉沁沁的水雾。阳光穿过这雨雾,折射出朦胧的光晕,给整个机场丶远处的山峦都披上了一层柔光滤镜。
“卑尔根的迎客雨。”我笑着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故乡般亲切的空气,“看来它用最典型的方式在欢迎我们。”
程砚初握住我的手,指尖温暖:“这天气很好,不晒,也很通透。”
取了行李,走出机场,那凉丝丝的雨点落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清爽。我们提前租好的车已经在停车场等候。程砚初熟练地办理好手续,将行李搬上车。我坐在副驾驶,看着他调整座椅丶後视镜,输入酒店地址,一系列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我们只是在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短途旅行,而不是跨越了半个地球来举行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
这种被他妥帖安置好的感觉,让我因长途飞行和即将到来的大事而有些焦躁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车子驶离机场,沿着蜿蜒的公路向市区开去。卑尔根的景色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像一幅被缓缓摊开的丶熟悉又陌生的画卷。依旧是那些彩色的木屋,层层叠叠地依偎在山坡上,面朝着湛蓝的峡湾。依旧是那些干净的街道,穿梭着步履从容的行人。只是,在这样一场特别的丶阳光下的细雨里,一切仿佛都被赋予了新的光彩,显得格外清新丶鲜活,充满了喜悦的生机。
“好像……比记忆里更美了。”我喃喃道。
“因为心情不同。”程砚初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嘴角却噙着温柔的笑意,“以前是游子,现在是归人,而且是带着最美好的目的归来的。”
我们的酒店就在布吕根码头附近,一栋有着白色窗棂的古老木屋里,内部却装修得现代而舒适。房间在三楼,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正对着港口。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走到阳台上。细雨还在下,码头停泊的船只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对岸五彩的木屋倒映在水光潋滟的海面上,宛如童话世界。空气中是雨水的清新丶海水的咸腥,还有远处咖啡馆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咖啡香。
程砚初走过来,从身後环住我的腰,将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喜欢这里吗?”
“嗯。”我用力点头,靠进他怀里,“像做梦一样。”
休息了片刻,缓解了长途旅行的疲惫,我们便出门了。仪式定在後天,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休整和最後确认细节。今天,我们只想随意走走,重温这座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也让程砚初更深入地感受它独特的脉搏。
我们没有打伞,任由那细密的雨丝落在头发上丶衣服上。雨很小,甚至不足以打湿肩头,只是带来一种持续的丶凉润的触感。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听着脚下发出的轻微声响,看着路边咖啡馆外坐着的身披薄毯丶悠闲喝着热饮的游客和当地人,一种久违的丶慢节奏的宁静感包裹了我。
我带他去了我当年常去的图书馆,外观依旧古朴肃穆;去了我和朋友们最爱聚集的广场,鸽子依旧不怕人地踱步;去了那家卖最好吃华夫饼的小店,香气依旧诱人。我用磕磕绊绊但尚算流利的挪威语点单,和笑容慈祥的店主老奶奶聊了几句,告诉她我回来了,是为了结婚。
老奶奶惊喜地睁大眼睛,连声说着“Gratulerer!”(恭喜!),还额外送了我们两份自制的蓝莓酱。
程砚初一直安静地跟在我身边,听着我用另一种语言与人交流,看着我与这座城市重新建立连接,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看到你这样,真好。”他接过我手里那份淋了点雨丶显得格外香甜的华夫饼,轻声说,“在这里的你,好像更……自在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也许吧。这里承载了我最自由丶最无所顾忌的那段青春。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好像那个部分的我也被唤醒了。”
我们沿着码头慢慢走,看着帆船进出,看着海鸥盘旋啼鸣。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在海面上洒下碎金。一道淡淡的彩虹,跨越在峡湾上空,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拍照。
“看,彩虹。”程砚初指着天空。
我仰头看着那抹绚丽的色彩,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斥着。连天气都如此眷顾我们。
晚上,我们和提前抵达的利维亚丶索菲亚丶艾拉还有马库斯约在了一家当地有名的海鲜餐厅见面。餐厅就在码头边,木质结构,灯光温暖,充满了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一见面,自然又是一阵热烈的拥抱和欢呼。几年不见,大家外表都有些许变化,利维亚的红发剪短了些,更显利落;索菲亚的金发留长了,气质愈发沉静;艾拉还是老样子,笑声爽朗;马库斯则似乎更壮实了。但彼此之间的熟稔和亲切,却没有因时间和距离而消减分毫。
他们热情地和程砚初打招呼,用带着口音但相当流利的英语交谈着。程砚初也收敛了平日工作时的清冷,表现得温和得体,回答着他们关于职业丶关于我们相识过程的好奇提问。
“季在我们这里,可是有很多人追的哦!”利维亚挤眉弄眼地开着玩笑,“不过现在看来,那些家夥都没戏了,程医生完胜!”
程砚初闻言,侧头看了我一眼,眼底带着笑意,然後郑重地对利维亚,也是对所有人说:“能遇到知秋,是我的幸运。”
他的语气真诚而笃定,让喧闹的大家都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起哄声。我的脸有些发烫,在桌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晚餐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新鲜的帝王蟹丶肥美的三文鱼丶带着海水味道的牡蛎……当地産的啤酒,大家聊着往事,聊着近况,笑声不断。程砚初虽然话不多,但总能适时地接上话题,或者体贴地为大家添酒布菜。我能感觉到,我的朋友们正在迅速地接纳他,喜欢他。
“季,看到你现在这麽幸福,我们真的为你高兴。”索菲亚举起酒杯,温柔地看着我,“敬你们,敬爱情。”
大家都举起了杯子,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映照着每一张真诚祝福的笑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无比富有。
第二天,五月二十日,是仪式前最後一天。天空依旧保持着那种奇妙的“卑尔根蓝”,细雨时下时停,阳光时隐时现。
上午,我们去了预订的场地进行最後的确认。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缓缓上行,穿过茂密的森林,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山腰。那栋古朴的木屋和平台,就静静地坐落在那里,比照片上更加动人。
木屋的主人,一对头发花白丶面容慈祥的挪威老夫妇——埃尔林先生和他的夫人阿斯特丽德,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们穿着传统的挪威毛衣,笑容像这里的空气一样干净温暖。
平台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木质栏杆上已经提前缠绕了一些绿色的藤蔓。正前方,是毫无遮挡的壮丽峡湾,海水在雨後的阳光下呈现出深邃的蓝绿色,对岸的山峦起伏,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细雨飘洒在峡湾上,激起细小的涟漪,却丝毫无法掩盖其磅礴与美丽,反而增添了一种朦胧的诗意。
“这里太美了。”我忍不住惊叹。
阿斯特丽德夫人笑着握住我的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孩子,是你们的故事和爱意,让这里变得更美。我和埃尔林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见证过很多在这里举行的仪式,但每一次,我们依然会被感动。明天,这里只属于你们。”
程砚初上前一步,用流利的英语(他为了这次旅行特意加强练习过)与埃尔林先生确认了明天仪式流程的细节,包括鲜花送达的时间丶主持人的对接丶以及简单的餐点安排。一切都井然有序,妥帖周到。
看着他和埃尔林先生认真沟通的背影,看着阿斯特丽德夫人温柔注视我的目光,看着这片即将见证我们誓言的山峦与峡湾,我心里的最後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了。就是这里了,完美。
下午,我们去取了定制好的礼服和对戒。我的那套英伦宫廷风礼服被妥帖地挂在防尘袋里,白色的西装面料挺括,宫廷风衬衫的荷叶边袖口精致无比。程砚初的白色西装更是剪裁合体,领口那朵白玫瑰和蜿蜒的刺绣低调而华美。对戒放在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里,内圈的刻字清晰而深刻,仿佛将我们的名字和这个日期,永恒地镌刻在了一起。
回到酒店,我们将礼服小心挂好。并排而立的两套衣服,无声地宣告着明天的特殊。我们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後相视一笑,默契地开始准备今晚的早些休息。
睡前,我又一次偷偷打开那个加密文档,看着自己写的誓词。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不可避免的紧张。程砚初洗完澡出来,看到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
“在复习功课?”他声音带着笑意。
“嗯,”我合上电脑,转过身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带着清爽沐浴露香气的睡衣里,“有点紧张。”
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发顶:“我也是。”
这简单的三个字,奇异地安抚了我。原来,沉稳如他,也会紧张。这让我们更像并肩作战的战友,共同面对人生重要时刻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