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征眉骨微隆,唇边扬着三分笑意,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司空参尉倒是性情中人。”
太妃忧心忡忡,唯恐萧潭的罪名被坐实,忙向身旁的婆子耳语两句,让她去把凌之嫣带出来,一面又向孔征解释:“这都是误会,是司空家的女眷身体不适,所以留在了王府的客房安歇,一定是哪个不会传话的下人没把话说清楚,引出这等误会。”
司空珉立刻驳斥道:“太妃的谎话可真是张口就来,既然我家女眷身体不适,敢问太妃可请了大夫过来?”
一句话便将太妃问得语塞。
孔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再细瞧萧潭的神色,心内顿时明了,主人家设宴,岂有留客人家的女眷过夜的道理?女客再怎么身体不适,主人家为了避嫌也不该如此行事。
弄清了其中的蹊跷后,孔征转而向萧潭笑道:“殿下可是一家之主,对此事是否知情呢?”
萧潭知道难逃一劫,又不屑于像司空珉那样为达目的耍尽心机,心一横干脆理直气壮道:“本王自然知情,人是本王要留下的,与太妃无关。”
他想着,若是朝廷要问罪,这样至少能将太妃摘出去不连累她,但是他这番解释,显然是在暗指太妃方才说得全是谎话了。
太妃自知萧潭理亏在先,又有司空珉在一旁咄咄逼人,今晚在孔征面前再怎么编也圆不下去,但是听萧潭这样口无遮拦承认了一切,不禁黯然合眸。太妃本就大病初愈,如今一颗心像被利爪撕扯着,搅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奉命去找凌之嫣的那婆子心直口快,一回到正院便心急嚷嚷着:“不好了,朝廷派来了巡抚大人,正在为难殿下和太妃。”
王府一帮奴仆适才已听说司空珉带兵包围了王府,如今又听说朝廷来了巡抚大人,而萧潭和太妃此刻又都不在眼前,立刻慌乱起来。又联想到近来太妃得病、萧潭受伤,分明是大厦将倾之兆。
不知哪个胆子小的小厮吓得没了主意,随口道了一句:“莫非是要抄家不成?”
真要抄家可不是闹着玩的,此言一出,众人作鸟兽散,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有的整理行李家当,有的准备干粮盘缠,纷纷想赶在抄家前逃离王府。
那婆子到底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心急归心急,但也知道萧潭又没犯大错,何至于抄家?便嫌弃他们大惊小怪:“你们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能跑去哪里?”
没人理会她的话,这婆子索性不再废口舌,意图用自己的行动向他们证明不会抄家,于是绕开混乱的主院,仍去萧潭卧房内寻凌之嫣。
凌之嫣已留意到王府乱成一片,见外间的侍女匆匆打包行李,不明所以,嘈杂声间或听到“抄家”二字,心跳突突,想着巡抚大人莫非已赶来了?这么快就闹到要抄家的程度?
各屋奴仆起初还只顾收拾各自的行李,然而其中不乏有人动了趁乱打劫的心,将值钱的玉石摆件收入囊中,有人开了个头,自然引起更多人效仿,众人唯恐吃亏,最后竟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不管怎样,此地不宜久留,凌之嫣只好带着夜明珠离开萧潭的卧房,沿着一条小径向王府前院走去,不管是萧潭还是司空珉在门外,她都不至于独自面对眼前的混乱。
那婆子奉太妃的命去寻凌之嫣,自然寻了个空。
门外,孔征顺着萧潭的话问道:“殿下是承认司空参尉方才的话了?”
萧潭若亲口承认了,一切便不可挽回了。
太妃强撑着一口气,想到方才在那间花房外看到凌之嫣时,隐隐还看到了夜明珠的光亮。
太妃急中生智,抓着萧潭的胳膊问道:“是不是那个女人偷了王府的夜明珠,所以你才扣留了她?你不要马虎,快跟孔大人解释清楚。”
凌之嫣离王府大门还有一射之地,走得有些气喘,听到太妃的声音,忙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借着门外炬火,她能瞧见萧潭的背影,微微塌陷着。
看来巡抚大人已经在审问了,太妃的说辞,也是萧潭刚才对凌之嫣提过的,眼下这个关头,他可以污蔑她偷了王府的夜明珠,那他今晚把她扣留在王府的事便能解释清楚。
只是那样的话,她也许就身败名裂了。
司空珉也竖起耳朵听着,萧潭迟迟不吭声,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太妃心力交瘁的出气声和炬火的毕剥声。
不知为何,凌之嫣有强烈预感,知道萧潭不会那样做。
不知过了多久,萧潭沉沉的声音灌入夜色:“不是,是我见色起意,想用夜明珠诱骗她从了我,她没有偷夜明珠。”
太妃胸中气血翻涌,回天无力,她身为母亲,自问多年来为萧潭操碎了心,然而萧潭却一再同她作对,从前任性也就罢了,今晚当着朝廷巡抚的面,关乎到整个詹阳王府的存亡,他竟然还要不知死活地维护凌之嫣。
生死有命,母子二人的富贵尊荣算是走到头了,太妃抚着心口,最后一口气彻底没上来,两行清泪绝望落下,然而她始终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行将踏错,终究被这口气生生堵死。
潇湘城的月光让太妃回想起遥远的京城,冰凉而耀眼,太妃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天际,颤巍巍倒在地上,此生所有的荣辱和希冀都散入沉沉夜色,世间再无一丝痕迹。
第37章不要碰我为什么不躲开?
萧潭听到身后动静,下意识偏头一瞧,见太妃倒地不起,脸上挂着泪痕,十指像干枯的树枝了无生气地摊开着。萧潭猛然抽搐一下,慌张不安地俯身搀她起来,一面失声痛呼道:“母妃?母妃?娘!”
今晚陷入死局,他是做好打算放弃詹阳王的身份,可是他从未想过让母妃也搭进去。原本他还预计着,就算离开这座王府,凭他们这些年的经营,至少可以让母妃颐养天年。
上一次患了那么严重的中风,母妃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会没事的吧?须臾之间,萧潭脑海中过了许多往事,想哭又担心母妃待会醒过来之后骂他没出息。
凌之嫣停在前院一角,见萧潭话音刚落太妃便猝然倒地,不由得僵在当场。太妃身上最后那口怨气仿佛击中了她,让她浑身被刺骨的寒意包裹,冻得浑身发抖,也跟着险些倒地,好在近处摆着一张梨花木花架,凌之嫣连忙伸手撑住。
场面旋即失控,孔征拉住一个执炬火的小卒命他立刻去请大夫,随后来到太妃跟前,仔细翻了翻她合上的眼眶。
司空珉有片刻的恍神,略微一想,最终置身事外。他跨进王府的门去寻凌之嫣,很快瞥见前院花架旁的人影晃动,大感意外地向她奔来。
“吓坏了吧?”司空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凌之嫣关心道,脸上还有着大功告成的欣然,“没事了,我们回去。”
凌之嫣瑟缩着动弹不得,听力和视力都有短暂的失灵,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太妃拖到阴间去了,认出面前的人是司空珉时,眼底顿时蒙上一层浓稠的厉色与恨意。
人家的娘死了,你竟能说出“没事了”?
她还想对他说,“你不要碰我。”
可她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舌头动不了,话也说不出一句,只剩眼睫还能动,任由司空珉将她横抱起来。
司空珉带凌之嫣穿过王府正门,孔征在叹息,萧潭扑在地上噙泪喊娘,但是太妃不会有任何回应了。从萧潭身旁经过时,司空珉没有停留。
凌之嫣两腮登时有热泪滚落,她泪眼模糊地望向萧潭,指尖轻颤着想对他伸出手。
司空珉继续往前走,身影在炬火映照中投下森森阴影,落在萧潭跟前。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将萧潭提住,他含泪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原本眼前隔着阴翳,在那一瞬却又恰如其分跟凌之嫣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泪和她想要抬起来的手,萧潭脑后响起嗡嗡声,心里焦急喊了一声“不要走……”,他想阻止司空珉带走凌之嫣,却眼睁睁看着凌之嫣的手消失在王府门外的夜色中。
几乎是在同一刹那,萧潭忍痛放下太妃,跌跌撞撞起身去追,司空珉行动迅速,已经抱着凌之嫣进了马车,萧潭终究迟了,司空珉将车门关上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