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局新
姑苏城,欧阳世家府邸。
连日来的阴霾天气,如同笼罩在江南武林头上的愁云惨雾,细雨靡靡,沾衣欲湿。亭台楼阁浸润在水汽中,失了往日的灵秀,反添几分沉重。
议事厅内,气氛更是凝滞。欧阳肃丶南宫博丶慕容明丶石猛四位家主分坐四方,皆面色沉郁,无人言语,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寂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管家引着两人步入厅中。走在前面的青年,一身青衫已被细雨打湿些许,却更显身形挺拔清瘦。他未戴任何面具,那张足以令满堂华彩失色的容颜暴露在衆人眼前,眉宇间带着远途跋涉的风尘,却难掩其清冷剔透的气质,仿佛一块浸在寒泉中的美玉。正是化名沈墨尘的莫斯星。
跟在他身後的灰衣中年人,面容冷峻,气息沉静如古井无波,自然是沈寒山。
四人目光瞬间汇聚过来,带着审视丶期待,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们早已听闻“沈墨尘”年轻,却未料到他容貌如此惊人,更未料到他竟敢以真面目示人。
欧阳肃作为东道主,率先起身,拱手道:“沈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他目光扫过莫斯星的脸,虽有刹那的惊艳,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稳的打量。
莫斯星拱手还礼,声音清越平静:“欧阳家主,南宫家主,慕容家主,石家主,诸位安好。在下来迟,还望见谅。”他态度不卑不亢,目光坦然迎向衆人,随即介绍沈寒山,依旧只道是自己的先生,姓沈。
南宫博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莫斯星,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沈公子,客套话不必多说!我儿……我儿的尸骨未寒!”
莫斯星迎着他悲痛而锐利的目光,缓缓道:“南宫少主之事,墨尘已然听闻,深感痛惜。天之骄子,遽然凋零,实乃武林之大不幸。”
慕容明阴恻恻地接口,语带试探:“沈公子消息倒是灵通。却不知公子对此事,有何看法?”他刻意忽略了莫斯星对沈寒山的介绍,显然对这位沉默的“先生”更为好奇,也存有戒备。
莫斯星并未直接回答慕容明的问题,而是看向欧阳肃:“欧阳家主,不知欧阳少主与慕容少主伤势如何?可否容斯星先行探望?”
此举看似转移话题,实则体现了对伤者的关切,更显沉稳。欧阳肃脸色稍霁,点头道:“轩儿与雨儿正在後堂静养,沈公子丶沈先生,请随我来。”
一行人移步後堂。欧阳轩躺在一张紫檀木榻上,面色苍白,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气息微弱,见到衆人进来,尤其是看到莫斯星时,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欧阳肃按住。另一边,慕容雨伤势稍轻,但左臂亦被固定,俏脸煞白,眼神中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
莫斯星上前,并未号脉,只是静静看了片刻,尤其留意了他们伤口处残留的气息。沈寒山则更直接,指尖隔空轻点,一缕细微难以察觉的气机探入欧阳轩体内,随即收回,对莫斯星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二位少主伤势颇重,尤其是欧阳少主,心脉受震,需好生将养,切忌动武,亦不可忧思过甚。”莫斯星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这位先生略通岐黄,稍後可开一剂方子,或对恢复有所助益。”
欧阳肃连忙道谢:“有劳沈先生!”
慕容明也拱了拱手,脸色缓和了些许。
探视完毕,衆人又来到设于偏厅的灵堂。白色的帷幔,摇曳的烛火,正中供奉着南宫珏的灵位,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定格。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悲伤的气息。
莫斯星肃立灵前,静静望着那冰冷的牌位,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那个骄傲飞扬的南宫少主,还在他面前把酒言欢,畅谈江湖。不过短短时日,已是阴阳两隔。那鲜活的生命,终究成了这权势倾轧丶阴谋诡计下的牺牲品。
他心中有不忍。这些少年,本不该卷入如此残酷的漩涡。
他亦有叹惋。英才早逝,总是令人扼腕。
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如细针刺入心扉。他早已料到李甫党羽在京都受挫後,极可能对态度暧昧的江南世家下手,以此立威并攫取资源。他本可以提前警示,但他没有。为了逼使这些尚在观望的江南巨擘彻底站队,为了更快地整合这股力量,他选择了沉默,借李甫之手,来促成这迫不得已的联盟。他只是未曾算到,代价会是南宫珏年轻的生命。
这份愧疚被他深深压在心底,冰封于那片哀恸之心凝成的功法根基之下,未露分毫。他擡手,取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插入香炉之中,青烟袅袅,模糊了他过于精致的侧颜。
“南宫少主,安心去吧。”他轻声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笔血债,会有人来偿。”
吊唁完毕,衆人重回议事厅。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重,南宫博眼中的悲痛已化为实质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沈公子,”欧阳肃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寂,“如今情况你也看到了。李甫老贼,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江南武林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详细讲述了事发经过。
十多日前,欧阳轩丶南宫珏丶慕容雨三人于寒山寺论剑後,乘船沿运河返回姑苏。行至一处较为僻静的河段,突遭数艘快船拦截。对方皆黑衣蒙面,人数约在二十左右,武功路数各异,但配合默契,出手狠辣刁钻,显是经过严格训练。为首三人武功尤为高强,一人剑法迅疾诡谲,一人掌力刚猛霸道,还有一人身形飘忽,擅长暗器与短兵刺杀。
“激战之中,南宫贤侄为护轩儿,被那使剑的贼子一剑穿心……当场……”欧阳肃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南宫博更是双拳紧握,骨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慕容明接口,声音冰冷:“那使掌的贼子,掌力灼热异常,带有一种腐蚀内息的特质,雨儿左臂中其一掌,至今经脉仍有灼痛之感,难以驱除。至于那擅长暗杀之人,身法如鬼魅,应是专精此道的杀手。”
石猛补充道:“事後我等仔细勘查现场,发现一些线索。对方虽刻意掩饰,但使用的弓弩,制式与军中所用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抹去了标记。此外,在岸边找到一枚遗落的飞镖,形制奇特,非中原常见,镖身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他说着,命人将一个锦盒呈上,里面正是那枚泛着幽蓝光泽的菱形飞镖。
欧阳肃最後道:“最重要的是,事发前数日,我们安插在漕帮的眼线曾回报,有一批身份不明的北方客商,出手阔绰,在姑苏盘桓多日,行踪诡秘,与李甫门下一位管事有过接触。事发後,这批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斯星静静听完,目光扫过那枚毒镖,又看向四位家主,缓缓开口:“诸位家主所言线索,与我所知,大抵吻合。”他指尖轻轻点在放置毒镖的锦盒边缘,“此镖形制,源自西域‘毒教’,但其锻造工艺,却又掺杂了北地军工的痕迹。若我所料不差,此乃有人刻意混淆视听,集合多方势力所为。”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使剑者,剑路迅疾诡谲,应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独行客‘鬼剑’崔勉;掌力灼热带蚀,乃是塞外‘赤焰掌’的传人,名为巴图;而那身法鬼魅的杀手,如果我没猜错,应是‘影楼’叛逃後,投靠了某些人的‘无影’韩杀。”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在场衆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这三人都非易与之辈,皆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凶徒,竟被李甫网罗麾下,同时出动!
“至于军制弓弩,北方客商,”莫斯星目光深邃,“不过是李甫欲盖弥彰,既想震慑江南,又不敢明目张胆动用朝廷力量,故以此等手段,嫁祸江湖仇杀或不明势力。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他擡起眼,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衆人:“李甫此举,意在立威,更在断诸位家族之根基传承。他深知诸位乃江南支柱,若继承人凋零,家族必然动荡,他便可趁机渗透丶掌控,将江南富庶之地,彻底变为其私産与後花园。今日是南宫少主,明日,便可能是欧阳少主丶慕容小姐,乃至石少主。”
他话语中的残酷真相,如同剥开血淋淋的伤口,让四位家主面色铁青,呼吸粗重。
“所以,”莫斯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诸位如今,已无退路。要麽,忍气吞声,坐待家族被逐步蚕食鲸吞;要麽,奋起一击,与那朝中奸佞,斗个你死我活。”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雨声不绝。四大世家家主的目光,最终交汇于一处,落在了那青衫绝世的年轻人身上。
沉默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烛火跳跃,将衆人脸上挣扎丶愤怒丶决然的神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南宫博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檀木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他霍然站起,双目赤红如血,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颤抖:“忍?如何能忍?!我儿尸骨未寒,此仇不共戴天!李甫老贼,我南宫博与你不死不休!”他转向莫斯星,深深一揖到地,语气斩钉截铁:“沈公子!我南宫世家,愿奉公子为首,赴汤蹈火,唯公子马首是瞻!只求公子助我,手刃仇雠,告慰我儿在天之灵!”
欧阳肃紧随其後,他虽不像南宫博那般情绪外露,但眼中亦是沉痛与决绝交织。他起身,对着莫斯星拱手,声音沉凝:“欧阳世家,亦愿追随公子。李甫此獠,不仅害我侄儿性命,更欲亡我江南武林根基!若再姑息,我等皆成俎上鱼肉!公子智勇双全,胸怀韬略,我欧阳肃信得过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