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恍然回神,才发现贵人们已基本离去。她低着头,混在乐师和仆役的队伍里,也往後禅院方向走,心却早已飞到了那月亮门之後。
禅院宽敞,男女分席。乐师们被安置在偏隅的一处小斋堂用斋。斋饭清淡,沈清梧却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她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努力捕捉着主院方向的任何一丝动静。
用斋完毕,有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僧侣们引导衆人可至後山塔林散步静心。
周大家不愿动弹,留在斋堂打盹。沈清梧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起身走了出去。
塔林寂静,古塔参天,投下森森凉意。此处人迹已稀,只有风吹过塔铃的清脆声响。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跳却越来越快,仿佛预感到什麽。
在一座僻静的佛塔背後,她猛地停住脚步。
塔身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莲青色的斗篷,风帽已然放下,露出裴玉瑶那张苍白得惊人的脸。她靠扶着冰凉的塔身,微微喘息,似乎走到这里已用尽了全力。一名心腹侍女正紧张地守在几步之外望风。
看到沈清梧,那侍女明显松了口气,又迅速警惕地看向四周。
“玉……”沈清梧喉头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快步冲上前。
裴玉瑶擡起头,看到她,虚弱的眼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却又迅速被一层水汽覆盖。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握住了沈清梧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个病人。
“清梧……”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气若游丝,“时间不多……听我说……”
沈清梧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只想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却死死忍住。
“那日宫中……非是风寒……”裴玉瑶急促地低语,每说几个字都要缓一口气,“是……是一盏茶……贵妃赏下的……我不得不饮……”
沈清梧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果然是贵妃!
“她……她疑心了……在试探……也在警告裴家……”裴玉瑶的指尖用力,几乎掐入沈清梧的皮肉,“我此番……是父亲……以祈福之名……送我出来……暂避锋芒……也是……也是……”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缓了半晌,才艰难地继续,目光却死死锁着沈清梧:
“也是我求来的……我只想……只想见你一面……亲口告诉你……安好……勿念……”
“你这样子……怎叫安好!”沈清梧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伸出手,想碰碰她消瘦的脸颊,却又不敢。
“死不了……”裴玉瑶扯出一个极淡却凄然的笑容,“太医……有我们的人……那药……只是看着凶险……实则……将养些时日便好……”
她忽又急促道:“她们很快会找来……清梧……你千万珍重……忍耐……父亲已在周旋……待风头过去……待……”
她的话未能说完,守在外围的侍女突然发出了几声急促的鸟鸣示警!
裴玉瑶脸色一变,猛地将一件极小极硬的东西塞进沈清梧手心,然後用尽最後力气推了她一把:“走!快走!别回头!”
沈清梧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那冰冷坚硬的物件,心如刀割,却知此刻绝非犹豫之时。
她深深看了裴玉瑶最後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苍白却坚毅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後猛地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另一座佛塔的阴影之後。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的下一秒,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唤声由远及近。
“小姐!您怎麽走到这里来了!让奴婢好找!”
“小姐您脸色更差了,快回去歇着吧……”
沈清梧背靠着冰冷的塔身,死死咬着嘴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她听着那些声音簇拥着裴玉瑶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声塔铃之中。
她缓缓摊开手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梨花耳珰。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花瓣层叠,栩栩如生。
这是裴玉瑶平日戴的耳饰之一。
玉瑶在她掌心塞去的,不是书信,不是诗句,而是她贴身的耳珰。
以玉喻情,以花为记。
千言万语,无尽牵念,都藏在这枚犹带着她微弱体温的玉梨花之中。
沈清梧将那枚玉梨花紧紧攥在胸口,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无声地洒落在古老佛塔的阴影里。
风仍未止,但新梨已绽于枝头。她们见到了,在这惊险的缝隙之中。
而前路,依旧漫长且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