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的心肝疼
万聊息擡起头,从碧绿的茶水里望见了自己,她很少见到自己的表情,也从不在旁人的眼睛中去看,懒懒散散的,何处便该摆何种表情,于她来说,甚至够不上一粟尘埃。
她的心思高高的,找不着落处,立在天上宫阙看山下蝼蚁衆生,从眼前匆匆流过,奔流不息。
万聊息偶尔对世间生了兴趣,就从山上下去,去看一看破庙里的神佛,去吃一吃路边的甜汤,时逢凑巧,也能得到走街串巷的花贩篮子里的一束茉莉。
茉莉微小,八只扎在一块,摆在篮子里,沾着露水,娇美地扒着篮子探出头,颤颤巍巍,拥拥挤挤。
万聊息要了一束,插在衣领处,晨雾渐渐去了,流去洇湿鬓发的露水,衣襟处的茉莉散着香气,她熟稔地左拐右转,拐入了一间破庙里,残墟黄泥,屋顶压塌,神像泥巴胚子茍延残喘地剩着些红绿丹青。
犹记得,素白绀青,依稀昨日庙火辉煌。
转眼而去,沧海桑田不见,蛇虫鼠蚁,皆是好友。
後来苍树结绿叶,人间换新朝。才知神鸟飞不去,人生只此时。
万聊息尚且记得的时候,就去送残破的神像吃一盏酒,许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神像吃了她不少酒,愈发的破烂。
那日,一去到破庙里,就看见了神像下蜷缩着一个白发老人,此时落雨,却只有老人那处干燥,是她头顶上神像的破披风挡着雨。
万聊息照例请了神像一盏酒,蹲过去,拍了拍老人,“这处要塌了,您去别处睡吧。”
老人睁开眼睛,干燥的手握着她的手,苍老与年轻,枯树与新芽,起承转合,“无处可去。”
“人,这一生呐,讲究个有头有尾。我幼时,就在这儿扫洒,去时,也在这儿。”
“小姑娘,你怎麽来这儿了?”老人坐起来,万聊息给了她一荷叶的水,她饮完了水,慢慢问着。
“有缘路过,想送祂一程。”万聊息坐在地上,擡起头看屋顶,觉得那些破洞,像是星星,漏下来的雨丝,像是流星。
世间万物,既不形似,又无处不相似。
“那你到我家吃一碗甜汤吧,老婆子甜汤,谁吃了都夸。”
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到了甜汤,老人眼睛里迸发出光彩来,拄着拐,拉着万聊息的手,死活要她尝一尝甜汤。
万聊息坐在边缘光滑的小木桌前,捧着碗吃汤,一面吃一面看外边絮絮的雨,听老人说话。
约莫三月之後,茉莉花期过了,立夏之後,骤雨阵阵,噼里啪啦敲打着屋顶,将院子里的小菜都要敲打死了。
万聊息撑着伞出去,在泥巴地里扶起来一株又一株嫩绿的小菜,老人拄着拐,挎着篮子,同万聊息又再去了一回破庙。
她烧了纸,又跪下,小小的身体匍匐成更小,那座神像虽然残缺,却仍高大慈悲,悲悯地看着老人。
观世事如潮水,我亦是水中人。
神堪不见後世千古,是如车架飞驰,泥沙飞鹰。
当夜,老人病重,说是病重其实也不是,人老死了,不能算是病重,算是结束。
老人叫万聊息掌灯,她拈着素白线,拍拍边上的位置,颤颤巍巍地为万聊息之前的衣襟上绣了一只茉莉,针脚很细,细的万聊息至今找不出来漏处。
“了了,婆婆要走了。”
万聊息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枯瘦的手,在万聊息的手里毛喇喇地扎人,她就这麽握着万聊息的手,笑着,笑着,就静静地去了。
那时候,万聊息才明白,人死去,就如雨滴入河,寂寞无声,她的舌根突然甜起来,那种甜意,从缺了一个口子的碗里,满出来,满上了心头。
万聊息安葬好了老人,立了一块碑石,沉思良久,实在想不到写什麽,就写了一个无名无实之人所立。
回去的时候,路过那座破庙,似有所感,万聊息转过头,它便轰然一声倒塌,变作废墟一团。
作惊飞鸟,遍地残骸,一只神似的眼睛合在地上,眼皮之下,是浅绿渐深的草,剥去层层木塑,泥胎生绿,又会是一轮新的斗转星移。
万聊息又闻见了衣襟处的茉莉香,远方,又寥远地传来一两声叫卖。
都说生死一事,犹如灯火,犹如流水,一过就渐去渐远,却鲜少有人提到生人如何。
生人如何?便如石头锥心,珊珊来迟,过往无数年,都回首今年。
“她没有和我说过这个。”沈灵蕴站起身来,俯身点亮了灯,“她和我,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
沈灵蕴绕过屏风,见她好奇地看床帐的挂饰,那是一只稀奇古怪的娃娃,万聊息博古通今的,居然也没有头路,她勾了下,那娃娃就晃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