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産铁的营生,依着图纸所示,排布成四个炉窑紧密咬合的阵势。
引山溪水驱动巨大的水碓,咚咚作响,将大块的原煤捣成碎粒。竹筛摇动,分作三档,核桃大小的,专供炼焦,鸡子大小的,用作水排鼓风的燃料,更细碎的麸炭粉末,则掺入黏土,压制成一块块规整的蜂窝煤,留着给百姓烧火取暖。
以黏土精心堆砌成拱形的窑膛。将核桃煤装入,隔绝空气干馏七日七夜,得乌黑发亮的焦炭。取出後,撕一小条特制的硝石浸染的试纸,贴于焦炭表面,观其变色深浅,以辨硫分多寡。硫重刺鼻的劣品,便不再入炉,转去铺了路基,也算物尽其用。
冶铁炉的装料讲究分层:炉底先均匀铺上三尺厚的焦炭垫层,其上再一层层交替堆叠铁矿石与敲碎的石灰石。矿石与石灰石的比例,牢牢卡在十取其三。最顶上,覆一层敲碎的陶罐瓦片,权作保温的盖子。
淬火池则是开沟引来冰凉的山泉水,注入深池。水流先经埋于地下的长长陶管,借地气再降些温度。池底,特意铺了一层磁石,用以吸附淬火时剥落的细微铁屑杂质。
这套规程,条条框框写得明白,人手也操练得熟了。不过此法鼓风冶铁十日,黎梦还脑中那的系统,便清晰地递来讯息:
【每刻鼓风百二十次,日出铁量达到旧法三倍。
焦炭消耗量降低65%,铁器良品率提升41%】
人是有甜头就会拼搏会奋进的动物,何况是在乱世艰难乞活,命若杂草的庶民呢?
黎梦还计算出産量後,设立酬勤法,虚弱若每工日兑三斤焦炭或十斤蜂窝煤,超十斤者,奖铁制农具,遇伤工抚恤,则赠三年蜂窝煤券。
就这样,本来凋零的淳于长属地,慢慢在暗处滋养出新的生机。
淳于坚按军制设级管理,严格监控麾下人员情况。
但如此周密谨慎,队伍仍然渐渐壮大。每队人数达到了五十人,其中含采煤匠十二人,碎煤工八人,炼焦师六人,冶铁者十人,还有绿堇带出的两个赤脚大夫,和跟在青蕨身後的两个稚童歌者。
在这里,绿堇和青蕨像是遇到春风蓬勃生长的烂漫春花。
绿堇改良了从兖州铁厂带来的药茶配方,,卯时备上罗梁果和枇杷叶,午时则泡菊花和决明子,酉时熬好陈皮和甘草,子时还有一盏酸枣仁和夜交藤。
青蕨则很有创造性地编出一首《水火相济谣》,其中暗含操作规范:“水轮转呀铁花开,三铲焦炭五铲柴,莫嫌风箱拉得勤呀,婆娘娃儿等新钗!”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烟瘴时,矿工们发现河滩插着柄无穗长剑——淳于坚的佩剑“清源”正镇在新建的滤水池前,剑光正指向洛阳。
初升的日轮恰悬在他眉间,恍若当年淳于长盔顶的红缨。
黎梦还选择性发出了一部分的消息,吸引隐居在此处的王啓从坞堡中赶来。
五更天,又一炉焦炭出窑时,水轮带动三十六面风箱齐鸣,声震得煤山簌簌落下黑雪。绿堇在将要啓用的炼炉上刻下凤纹,青蕨哼唱的调子在铁水奔流声仍然清脆可闻。
当这位淳于长昔日的匠官,看到热火朝天的生産场面,看到升腾蒸汽之後面淳于坚丶百里融有些狼狈的面庞,他的眉心微跳,露出一些痛悔之色,“二位公子来晚了……”
他跪伏在地上行礼,声音止不住的颤,好似纷乱的丧乐,“大公子箭疮复发仍坚持披挂巡视边关,最终坠马而亡啊!”
这位昔日的雍州都尉,如今蓄着乱须,腰间蹀躞七事空悬,唯馀酒囊晃荡。
淳于坚闻言,双眼微红,“大哥以前常常和我提及王大匠……”
黎梦还静立在一旁,给他们叙旧的空间,不免想起前世所见王啓的大作。
淳于长的“长明”剑长三尺七寸,青铜剑身隐现陨铁星纹,剑格铸玄鸟展翅吞日图,是在他及冠时,熔雍州以北的十三胡部献降金器铸成。剑鞘蒙白虎腹皮,经年血浸成赤赭,气势凛然,可惜此剑在此主身亡後,剑身碎裂,陨落山河。
淳于法的“镇岳”剑身宽五指,通体黝黑如砚台,是熔三百残破农具铸就,剑身上密布犁铧锻,纹柄缠有穆昭为了防治疟疾编制而成的艾草绳。他曾持此剑劈开疫区城门,很有破开千障的威势。
就算是为淳于生所作的“玄蛇”,也隐泛青芒,竹节状的剑格在朝堂上连续砍翻七个人,也不卷刃。
黎梦还思绪翻飞之间,淳于坚和百里融已经扶着王匠人落座,他的衣襟都已湿。
“那厮继位的头年就毁了北麓三条矿脉!说什麽‘地龙翻身伤龙气’,实是怕我等私铸兵器。”他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最可恨是强征匠户为奴,我师弟活活累死在焦炭窑…”
“连大公子的随军医官都……”王啓突然哽住,浑浊的眼中泛起血丝,“都被掳走,强锁在温泉宫中。我最後一次送铁炭入宫,见那菩萨一样的人,腕骨瘦得能透光…”
黎梦还本来只是侧耳听着,突然身子一麻,声音微抖,“那可是佩药柜丶擅用三棱针的穆姓医官?”
王啓茫然点头:“您怎知她总抱着个柏木箱子?那年瘟疫,便是她用金针救活我老母。”
黎梦还耳畔轰鸣,如遭雷殛。
前世药庐中穆昭的模样蓦然浮现,黎梦还陡然起身,茶汤泼湿《矿脉图》也浑然不觉。帐内衆人俱是一怔,连淳于坚都露出讶色,他还从未见过黎梦还如此失态。
“接着说。”她强抑颤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後来,後来就再没见过。只是还有一事,我临走前听洒扫的宫人说过。椒房殿本有一位嫔御,本是要生下新王继位後第一胎,却险些血崩,只生下一个气息全无的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