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坚眉峰都未动一下,一手已按上腰间刀柄。长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他目光扫过案上血书,提刀之手未停,另手已抓起那支血墨未干的箭,在最後点空隙处,唰唰刻下一行狂草,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撕裂“贼军出关抢盐,当为卿取守将首级。”
掷开箭,合刀入鞘,他起身,帐帘一掀,裹挟着外面震天的厮杀声和浓重的血腥气,大步投入那片残阳血海之中。
复盘这一战的推演时,元登激动地几乎喘不过气,他踮脚站在台边,鼻尖几乎贴到了代表阴平道的峭壁模型。沙盘室中央,一张巨大的檀木案上,山川河流以黏土塑形,关隘城池用木块标注,甚至细到每一处树林丶每一条溪流都清晰可见。
黎梦还与林勤各执一色小旗,推演剑阁攻防。
“若我是守军,最後必烧毁城外农田,逼我军决战。”黎梦还执黑旗,肯定地落下一子。
“那我便分兵两路。”林勤执红旗,指向阴平道,“一路佯攻水门,一路绕後断其粮道。”
黎梦还摇头:“城内的将领陈孝多疑,必留重兵守粮仓。”她突然将三面黑旗插在粮道旁,“先纵小股流民抢粮,待守军疲于镇压,再以精锐突袭。”
三更时分,推演结束,衆人散去。
元登鼓起勇气,指着沙盘上的一处山谷,迟疑问道:“家主,若在此地设伏,是否能比正面强攻更省兵力?”
黎梦还眸光微动:“为何这麽想?”
“此处山势陡峭,守军必以为无法行军。”元登取过几枚代表獠人小旗,“但若雇当地山民引路,轻甲步兵可夜袭敌营。”
黎梦还静默片刻,忽然从案底抽出一卷竹简递给他:“淳于坚上次的军报,看看。”
竹简上记录着一次奇袭,淳于坚率三百死士,借山雾掩护,沿采药人的小径攀上绝壁,一夜攻破阳平关。
元登瞳孔微缩,这与他方才的设想几乎一致!
“沙盘不是死物。”黎梦还指尖抚过山脉的轮廓,露出面对小儿女特有的温柔宽厚。
“你要学会用淳于坚的眼睛看地形,用我的心思算人心,最後……”
她轻轻一推,那代表敌军的黑旗轰然倒下,“用自己的手落定胜负。”
元登站在角落,手心沁出汗水,正要赞一句家主英明时,只见黎梦还微微一笑,露出一点玄妙的意味,“不过孩子,我们如此揣测,不过是为了和千百里外的淳于将军有些共鸣,大致猜测他後续需要多少援兵和粮草,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最忌讳的就是坐在高堂,还远程微操一下,兵家大忌也。”
“那家主,我们在这里讨论完,最该做的是什麽呢?”
黎梦还端起一盏清茶润肺,“摧枯拉朽之後,自然是要再建家园。”
雍州官道上,驿卒策马疾驰,背上竹筒里装着最新的《赋税令》。
黎梦还的朱批在绢布上洇开:闻君欲取敌首,甚善。然剑阁石壁多含丹砂,可命降卒开采,其利十倍于首级。随信附《开矿章程》,阅後当焚。
纸角画着个执弩的小人,箭矢所指正是剑阁水门。
墨线极细,却让淳于坚想起他教元登射箭时的样子,不由得面上浮现温柔笑意。
当夜,雍州军阵前竖起十架改良床弩。
箭雨落入关内时,淳于坚的密信也穿过烽火线。虽然信笺残缺不全,关键字句仍然是清晰可辨:水门已控……獠人引路……子时举火为号……
黎梦还立即铺开沙盘,将代表粮仓的木块尽数推过剑阁。她匆匆提笔回信:粮道已备。破关後首查私垦田册,此乃根治蜀乱之本。
信使出发前,她忽然往竹筒塞入一把新晒的甘菊,附上一行小字:蜀地多瘴,沸水泡饮可明目静心。
阴平古道上,晨雾锁山。
淳于坚看着盐船被劫後引发的混乱,看着守军为分赃拔刀相向,看着按沙盘所示的位置射出最後一道飞索,城门洞开。
他慨然地抚掌而笑,寄出得意洋洋的捷报家书:今晨佯退,守将果然中计出关。獠人已锯断吊桥暗榫,待其主力过桥。粮仓完好,按《田律》分与佃农。
黎梦还接信当日,雍州各驿站贴出新告示:凡蜀地流民来归者,授荒田丶贷粮种。
私下她的回信,则柔和得多:善。剑阁既破,亦当速定《矿税》。雪夜饮已经酿就,待将军凯旋。
剑阁大捷的军报传到雍州时,黎梦还正教元登摆弄沮水沙盘。
少年踮脚移动代表粮船的木块,忽然驿马嘶鸣撞破雨幕,满身泥水的信使高举战旗冲进庭院:“大捷!剑门关破!”
元登手中的粮船模型“啪嗒”掉进“沮水”,水纹状的檀木桌面溅起水花。
他像离弦箭般扑向军报,指尖触到“淳于将军亲斩敌酋”八字时,突然转身冲向雨帘。
黎梦还来不及唤伞,只见少年在雨中张开双臂狂奔,蓑衣在身後飞成鸦翅,踏碎水洼的脆响竟压过了雷鸣。
“家主家主,师父好厉害!我们好厉害!”他折返时浑身滴水,像只临时的小雏鸟,但却把干燥的军报紧捂在胸口,双眼亮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