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坚愣住了,他浓眉微蹙,似乎没完全理解这话里复杂的政治试探,只是看着她被炉火映亮的丶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丽的容颜,看着她素手搅动茶汤的姿态,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不甘?”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懵,随即脸上竟露出一种赤诚到憨直的笑容,“阿梦,你说什麽?我能有不甘?当初在兖州,要不是你,我如何一展所长。再後来,若没有你,我和父亲和法兄恐怕早已死在戾王的刀锋之下!要是没了你,我是活不得的……”
他越说越激动,脸膛被酒气和炭火熏得更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赤诚。黎梦还握着银勺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着淳于坚那张写满“忠诚”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脸,听着他那完全偏离了政治轨道的丶近乎表白的肺腑之言,一时竟有些无言。她问的是权位,他答的是心意。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让她精心铺垫的试探显得有些可笑。
暖阁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茶汤翻滚得更急了,发出更大的咕噜声。
淳于坚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麽。他看着黎梦还脸上那丝近乎无奈的微妙神情,再看看自己方才激动挥舞的手,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听起来,实在过于露骨。
一股巨大的臊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张刀劈斧凿般的刚毅面庞“腾”地一下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连脖子根都红透了。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那锅暖胃粥里,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语无伦次,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高大的身躯在暖阁里显得无比笨拙。
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迫模样,黎梦还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清浅丶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那点试探带来的凝重感,被淳于坚这突如其来的大红脸冲得烟消云散。
她拿起旁边的布巾,垫着手,提起铜吊子,将滚烫的解酒茶注入旁边的白瓷碗中。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好了,广泽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驱散了尴尬,“坐下喝粥吧,都要糊锅了。”
淳于坚如蒙大赦,赶紧坐回那小马扎上,手忙脚乱地搅动那锅粥,仿佛那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黎梦还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解酒茶,轻轻吹着气。
等那阵尴尬的沉默随着茶香稍稍散去,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坦诚:“坚头。”
这一次,她没有用“广泽公”。
淳于坚搅粥的手停了下来,擡起头,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认真起来。
“我并非疑你。”黎梦还看着碗中琥珀色的茶汤,“只是世事如棋,人心易变。今日你我同心,他日未必不会有人在你耳边聒噪,说你淳于坚英雄盖世,何须屈居女子之下?拥雍州铁骑,裂土称王,岂不快哉?”
她擡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淳于坚:“你心中,难道真无此念?哪怕一丝?你若有什麽野望,尽可告知于我,我们也好继续做同舟共济的知心盟友。”
淳于坚脸上的窘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庄严的肃穆。
他正襟危坐,那双虎目直视着黎梦还,没有丝毫闪躲。
“梦还,”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直直打在黎梦还心尖,“我淳于坚是个粗人,但我不傻,更不瞎。裂土称王?快意恩仇?听起来是威风。”他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带着嘲弄的弧度,“可那之後呢?是无穷无尽的猜忌丶征伐丶背叛!是像这乱世里那些旋起旋灭的草头王一样,风光三五年,然後身首异处,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悠远而炽热,仿佛穿透了暖阁的墙壁,看到了更辽阔的图景。
“六年前,在兖州。三年前,在雍州。我看着那支你亲手画出来的利刃,一点点从纸上变成活生生的铁流!看着它在你手里,从护住兖州一隅,到打下雍州,再到今天……连南梁的皇帝老儿都得乖乖送上大都督印!”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纯粹的丶近乎信仰的狂热:“那种感觉……梦还!那种看着一个念头在你我手中一点点变成现实的感觉!比当什麽狗屁雄主痛快一万倍!看着你指点江山,看着那些田亩丶工坊丶医馆在你手里活过来,看着那些原本等死的人眼里有了光……这比砍一百个敌人的脑袋都让我心里舒坦!”
“自立为雄主?呵,那有什麽意思!我淳于坚这辈子最痛快的,就是当初在兖州小院里,和你一起磨那把刀!”
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磐石般的承诺:“将来,九州之地若能皆如此,田亩丰饶,百工兴盛,孩童有学,老者有依,兵戈只为护这太平……我淳于坚,甘为你的马前卒,永镇锋镝!什麽名头长短?我不图那个!我只图……”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最终重重地说:“只图能一直看着你,把这新天地,劈出来!”
暖阁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茶香与粥香温柔地交织。
那方沉重的大都督印被遗忘在角落案几上,而某种比权力更坚实的东西,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