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坚沉默地策马跟在车旁。
他看着田埂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颤巍巍地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翻开的丶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新土,浑浊的老眼里竟有泪光闪动。
他又看到村口,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孩子,从女医手中接过一小袋药粉和一捧麦种,正不停地躬身道谢,脸上是纯粹的感激。
没有金戈铁马的壮怀激烈,没有攻城拔寨的酣畅淋漓。只有这最平凡丶最朴素的生息。
一股奇异的幸福,悄然取代了胸膛里那因无仗可打而可能滋生的失落与焦躁。
这幸福并非源于征服的快感,而是来自一种更深沉丶更熨帖的满足。
他忽然想起从小见识过那些被战火蹂躏的城池,那些流离失所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那些因家族征战而凋敝的田地,那些景象曾是他午夜梦回时沉重的负担。
而眼前这片土地上,升腾起的却是希望,是安稳,是百姓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光。
这难道……不是比一场辉煌的胜利,更值得欣慰吗?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车帘後黎梦还若隐若现的沉静侧颜上。
是她,选择了这条更艰难丶却更得人心的路。用她的智慧,她的仁心,她的耐心,去一点点抚平战乱的伤痕,种下新生的种子。
一股强烈的丶想要靠近她的冲动涌了上来。不是为了商讨军情,不是为了分析战局。只是想待在她身边。看着她如何运筹帷幄于方寸之间,如何以春风化雨之力,让一片凋敝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这比在战场上纵马厮杀,更能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充实。
于是,他将更多的心思,一边听话好好养伤,一边将心思悄然转移到了那个为这一切呕心沥血的人身上。
豫州的新一年的夏天酷热难当。黎梦还的公务并未因疆域的扩大而减少,反而更加繁重。
卢怀英主持的新律推行丶杨苍的赋税厘清丶元登的边境布防丶穆昭的疫病防治,千头万绪,都需要她最终定夺。她常常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半日,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也浑然不觉。
淳于坚便成了她书房里一道沉默而恒定的风景。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动辄拉着她讨论下一步的军事方略,或者缠着她要个“攻打哪里”的准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靠窗的席上。
有时,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饮血无数的陌刀,锋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专注,仿佛在打磨一件艺术品,而非杀人利器。
偶尔擡眼,目光便落在伏案疾书的黎梦还身上。
有时,他什麽都不做,只捧着一卷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农学杂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眼神却常常飘向书案後那个蹙眉凝思的身影。
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书房内却只有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他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构成一种奇异的丶令人心安的静谧。
而他最常做的,是伺候她的消暑。
他常端来穆昭特意调配的丶清火安神的药茶,看着她喝下几口,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他便觉得心头也跟着松快一分。
这日午後,暑气蒸腾,连窗外的树叶都蔫蔫地打着卷。
黎梦还正与卢怀英商议颍川几处田産纠纷的棘手案子,卢怀英引经据典,条分缕析,黎梦还听得专注,不时追问细节。
淳于坚悄无声息地起身出去,片刻後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用冰凉井水浸透的湿布包裹着的丶圆滚滚的东西。
他走到黎梦还案边,也不打扰她与卢怀英的谈话,只将那湿布包裹放在她手边空处。一股清冽的甜香和凉意瞬间弥漫开来。
黎梦还的思路被打断,下意识地看去。
只见淳于坚动作麻利地解开湿布,露出一个青翠欲滴丶还带着水珠的大西瓜。
他额角也挂着汗珠,玄色薄绸夏衫前襟微敞,露出一点锁骨下伤疤初愈的淡粉色痕迹。他眼神坦荡,带着一种纯粹的丶想让她舒服一点的期盼,没有丝毫的刻意或扭捏。
卢怀英在一旁看得分明,这位严谨的法家干吏,此刻眼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感慨。
他轻咳一声,捋须道:“家主,此案关节已明,待属下回去再细究律条,拟定判词,稍晚再呈报。您……先用些瓜果解暑。”他识趣地起身告退。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蝉鸣声似乎也远了些。
黎梦还看着淳于坚持着瓜瓤的手,那指节因常年握刀而显得粗大有力,此刻却稳稳地托着那抹脆弱的鲜红。
她终是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冰凉的汁水在口中炸开,甘甜清冽,瞬间驱散了喉间的干渴和心头的烦闷。